“人口贩子一事,牵扯太大,你先不要声张,我们须得从长计议才是。这种勾当由来已久,有其形成与存在的原因,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将其消灭的。只是现在天下第一大商号竟也参与其中,这是绝对无法令人接受的事情。”
苏异听出了曹老太爷的话里似乎有另一层意思,问道:“难道曹老太爷的意思是,别的人做人口贩子,可以接受,万州商号却不行?”
“你不用试探我,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我的年纪大到快要入土了,经历得多,看事情的方式自然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对待问题要从多个角度去思考,要执着于挖掘,不能只停留于表面。这是你们年轻人的缺点,想法太过单一,善恶感太强,是非观太盛。要成大事者,必须得学会将眼界抬高才行。只愿坐在井底之蛙,又如何去大海中遨游,化作翔龙呢?”曹老太爷语重心长道。
“难道晚辈遇到不平之事,不应该拔刀相助?遇到行凶之事,不应该去制止?遇到歹人为祸,却不能将其绳之于法?”曹老太爷的说教让苏异心里有些排斥,但还是忍不住去思考他话语里的意思。
“当然不是。所以为何我说年轻人善恶感太强。你那不是在救人,而是在释放自己多余的正义感罢了。若是你遇到了当街强抢民女,这样一目了然的歹事,自然可以路见不平一声吼。但设想,一个村庄里来了一群可怜的流民,他们无家可归。如果是你,你是要帮流民留下,还是帮村民将他们赶跑?流民可怜,村民又何罪之有?你帮流民留下,他们便有可能犯案,侵占村民田地,甚至害人性命。你若将他们赶走,他们便会被饿死。流民也是人,他们之中也有善良之人,他们也是无辜的。这时候你该怎么做才好?”
“我不知道。”苏异被曹老太爷说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回答道。合着救人,反而有错了?
“我不是在替人贩子开罪,只是永远都在尝试着从根源去解决问题。即便面对十恶不赦的杀人恶徒,也要去了解他内心的需求,才能知道他为何犯罪。今后才能杜绝此类惨案。人口贩卖的整个过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纯粹。你觉得被当做商品贩卖的人里,有多少是被迫的?如果有人不是被迫的,是不是意味着有人是自愿的?为何他们会自愿出卖自己的性命?是谁在参与利益分成?为何他们能够屡屡逃过大宋律例的制裁?这些问题,你又看到了多少?想通这些问题,你再回头看,是不是思路就清晰些了?你要对付的敌人是谁?你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这些问题是不是应该想清楚,才去行动。”
曹老太爷的一席话让苏异陷入了久久的沉思。那些问题,他都在心中反复思考,企图想出答案。然而那些想法与他的认知相悖,一时半会总是想不通的。
当然,理智和感性,苏异总能分得清。虽然感性告诉他要随心而为,行侠仗义。而理智却告诉他,曹老太爷的话句句诛心,没有半分讨巧与愚弄。
曹老太爷没有出声打断苏异的思绪。他在等苏异想通,等他主动开口,要看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究竟能不能想明白。其实这些道理都不难懂,然而要说服自己去接受残酷的现实,甚至推翻自己的信仰,才是最难的。
“晚辈受教了。”苏异终究还是颓然道。
是因自己太过天真而颓然。许多年过去,他本以为自己成长许多,连累书生入狱的错自己不会再犯。但现在看来,依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曹老太爷欣慰地心头微笑,心道总算没有白费一番唇舌。
虽然苏异接受得有些勉强。
不再纠结于人口贩子的问题,曹老太爷又道:“我还得再跟你坦白一件事情。你去新月山的事情,是我透露给宋秋韵的。所以,若是秋韵那孩子有什么冒犯到你的,我代他道歉。”
“曹老太爷和宋长老的关系…”苏异好奇道。
“她是我一位生死之交的女儿。”
“原来如此,曹老太爷言重了,我们聊得很愉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宋长老似乎对人口贩子的事十分上心。”
曹老太爷想了想,道:“神女宫曾经有几位神女,或是走失,或是离奇失踪,秋韵怀疑她们是给人贩子掳去了。故而她十分关注这一类事物,此次前来北玥城,也是为了顺便寻找线索。”
“那…曹老太爷先前说议会之人不可信,不知道宋长老可不可信?”苏异问道。
“我完全信她,至于你,可以选择信,也可以选择不信。”
交谈了这么久,苏异开始隐隐感觉到,曹老太爷竟有些要步颜祁白的后尘,与他平辈论交的迹象。
“既然曹老太爷相信宋长老,晚辈自然也相信。”苏异连忙表态道。
曹老太爷哈哈大笑道:“你要有自己的判断才是,否则以后行走江湖,怎么知道该相信谁?而不该相信谁?”
苏异连连称是。此时他脑子有些乱,如同一团浆糊一般。
走出曹府,苏异深吸了口气,就仿佛怡菊苑里的空气有多浑浊一样。实在是曹老太爷的问题太过锥心,弄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这般年纪,本就不该想这么深刻的问题。快意恩仇,难道不潇洒吗?苏异心道。
稍稍恢复了意气风发,全然忘了方才在曹老太爷面前顶着浆糊脑袋的狼狈模样。
苏异回到同福客栈,见驹铃已在厅中等候,却没发现楼上一道倩影正快速朝他走来。
“你终于肯出现了。”那道倩影拦住了苏异的去路,说道。
正是殷楚楚。
苏异初见殷楚楚还有些欣喜,毕竟也算是同生共死过,难免有些感情。但见她来势汹汹,不怀好意的样子,顿时又想起了数次遭她坑害的那个夜晚。
“你这么迫切要找我,是想男人了吗?”苏异毫不客气道。
殷楚楚不知为何苏异要无故出口羞辱她。在她的印象中,苏异虽有些目中无人,但也并不是轻浮之人。
“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表里不一的禽兽。”受庄羽生的影响,殷楚楚很快就给苏异下了个“禽兽”的定义,心中更是怀念起那个舍命救她的“前辈”。殊不知那“前辈”也是男人。
殷楚楚有心要给苏异一个教训,抬掌便朝他拍去。奈何此时苏异提不起半分内力,底子虚浮得很,哪里受得了这一掌。
毫无防备的苏异胸口结结实实地挨了殷楚楚一掌,仰天摔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殷楚楚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掌,想不明白为何苏异如此不堪一击,也是有些后悔,心想自己太过鲁莽。
驹铃本以为苏异与神女宫相识,故而见两人交谈,也没有放在心上。此时见苏异突然倒在了地上,顿时大惊失色,连忙上去替他查看伤势。
“殷姑娘,为何你要出手伤人?”驹铃不解道。
“你…你们认识?”殷楚楚更是不解。
驹铃没有回答,而是说道:“苏异他可是受了重伤,用不了半分内力。殷姑娘这一掌跟打在常人身上没有什么不同。”
“你受了重伤?”殷楚楚邹起了眉头。
“是啊,他中了黑水劲…”驹铃又替苏异回答道。
苏异生怕他再说下去会将老底都抖了出来,连忙说道:“我受了重伤关你什么事?”
“黑水劲?”殷楚楚却听到了最关键的三个字,“你和黑水城的人交过手?”
若是真的如此,自己岂不是一直以来都错怪他了?殷楚楚心道。
“本公子和谁交过手,都跟你没关系。”
殷楚楚自知理亏,真诚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苏公子受了伤,方才莽撞出手伤了苏公子。拦下苏公子,只是相问清楚,苏公子前几日为何去新月山,又为何一进新月山便失去了踪影。”
苏异没想到殷楚楚会道歉,但也不想与她纠缠太多,便只是反问道:“你跟踪我?”
殷楚楚为之一滞,还未等她想好要怎么回答,苏异便已上了楼。
望着苏异的背影,殷楚楚神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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