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眼里的李治如今看起来顺眼多了。
人怎能没有梦想呢?就算是条咸鱼,也要做最咸的那一条吧。
有了梦想,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不一样,更可慰的是,李治的梦想比较实际,不像吐蕃猢狲王松赞干布妄图吞灭大唐一样遥不可及,事实上李治的梦想并不遥远,世上没人比李素更清楚这个小屁孩究竟有多幸运。
李素有些欣喜,那喜悦的目光就好像亲眼看到一团烂泥努力地往墙上糊去一样,很感人。
延平门外,送亲的队伍还在往城外走,队伍才只走到了一半,前队的嫁妆队伍绵延数里,不见尽头,后队的仪仗却仍在城门内,可见文成公主出嫁的场面规模。
等了片刻,文成公主的銮驾终于从城门内缓缓行出,李素急忙拉着李治后退数步。
作为王府庶出的女儿,今日想必也是她最风光的一天,不但嫁妆丰厚,而且全城的朝臣和百姓都出来相送,城门外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见缝插针的小商贩们甚至索性在城外空地上铺上了毯子,摆上各种琳琅满目的货物,从一个商贩到十个商贩,很快聚集起了一片小型的临时集市。
欢愉的气氛里,多少带着几分凝重,直到文成公主的銮驾出了城门,城外的朝臣和百姓们顿时骚动起来,众人的目光盯着那辆金碧辉煌的硕大马车,气氛徒然有些压抑,每个人看着那辆马车就好像在默默送别一个以身伺虎的可怜人。
銮驾经过李素身边,不知为何,马车的侧厢帘子忽然掀开,露出一张相貌中上略见福态的俏脸,白白净净,神情坚毅且柔和,李素心中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这位……便是名垂青史的文成公主么?
马车内,文成公主掀开帘子一角,往车外留恋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大唐长安的秀美山水和纯朴百姓都牢记在心里,随即她便看到车外肃立的李素。
文成公主一怔,李素却忽然整了整衣冠,朝车内的她恭敬长揖一礼。
文成公主颇觉意外,今日送别她的人很多,可是真正如此正式朝她行礼的人,却仅只眼前这一个,他……为何给自己行此一礼?
一个马车内,一个马车外,一个行礼,一个受礼,然后两个素不相识的平静对视,直到马车即将驶过身前,李素忽然朝她露出了微笑。
马车内的文成公主一惊,以她的身份和教养,当然干不出回以微笑这么不矜持的事,反而像受惊的小鹿般赶紧放下了帘子,銮驾随即远去。
直到马车走远,李素仍盯着马车的背影久久不语。
李治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子正兄,你为何跟她行礼?”
李素叹道:“颠沛异乡,舍身伺虎,理当受此一礼。”
李治愣了片刻,然后笑道:“‘舍身伺虎’?没那么严重吧?和亲本是历朝历代的惯例,从汉朝开始便有了,父皇欲令天下归心,自然要付出一些东西的,身为子女,也该有舍身的觉悟才是。”
李素忽然扭过头盯着他,目光从未有过的严肃。
李治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讷讷道:“呃,子正兄,是不是治说错了什么?”
李素仍盯着他,缓缓地道:“你刚才说欲争太子之位,那么,我便权且当你已是未来的大唐太子,既是太子,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就是……永远不要牺牲任何女人去换取国家的和平,和平……是男人们一刀一剑打出来的,不是靠送女人送出来的!”
李治愕然片刻,忽然整了整衣冠,朝李素长长一揖,肃然道:“治愿聆子正兄训诫。”
李素叹道:“和亲自汉朝便有之,你若熟读史书,不妨仔细想想,和亲果真那么有用吗?从汉朝到隋朝,每次和亲之后,我中原能保得几年安宁?那些异国番邦得到了我中原王朝送出去的公主之后,真的便对中原归心臣服了吗?就算他们真的因此而臣服,你再仔细想想,因为送出一个女人而得到的臣服,这样的臣服你觉得安心吗?会不会太廉价了?如果王朝危殆之时,你敢相信这些臣服的番邦不会趁火打劫吗?如果不能信,那么,送这个女人出去有什么意义?”
盯着李治若有所思的脸,李素语气渐渐加重:“一个文治武功鼎盛的王朝,边境的安宁不思男儿奋勇厮杀,却靠送一个女人出去换来和平安宁,如此王朝,盛世能有几年?举国男儿无一丝血性,送女人来换和平仍不觉得羞耻,甚至觉得理所当然,这样的王朝还有救吗?大唐兵锋威服四海,就算需要天下归心,也没有必要拿女人来作文章,归心的法子很多,送女人是最失败的一种。”
李素难得的一番重话,令李治颇为吃惊,随即垂下头,脸色渐渐涨红,露出羞惭之色。
李素叹了口气,道:“曾经有一个王朝,那是个生机蓬勃的王朝,那个王朝或许有很多毛病,君不君,臣不臣,百姓日子过得很苦,边境也有非常强大的敌人日夜觊觎中原广袤肥沃的国土,可是当时的皇帝仍做出一个非常伟大的决定,他将国都定在离敌人边境很近的城池里,举国上下从皇帝到臣子,他们都不觉得国都设在如此危险的地方有什么不对,这个王朝兴盛了近三百年,国都一直未曾变过,当最后大势已去,敌人已快攻进国都了,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仍执拗地不肯迁都,情愿在皇宫后面的煤山上上吊自尽,到死也没有后退逃跑一步……”
“那是个令人扼腕叹息的王朝,也是令人痛心疾首的王朝,它的弊病太多了,可它死撑着一口气,跌跌撞撞维持了近三百年的国祚,至死方休。尽管那么多毛病,可他们还是喊出了一句令后世血气沸腾的强音,‘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后世数百年,骂它的人太多,为它痛心的人也太多,可那句振聋发聩的强音,却永远铭刻在青史上,流传万世……”
带着一丝丝伤感的语气,李素缓缓道出了一段沉痛的历史,言毕,李素阖上眼,轻轻一声叹息。
李治的脸涨得更红了,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攥成拳,显然此刻内心很不平静,嘴里喃喃念叨着那句话。
“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一个何等刚烈的王朝!治当面北三拜!”
说完李治果真面朝向北方,双膝一曲,跪拜于地,恭恭敬敬地三拜。
李素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李治的举动有点痴傻,却透出真挚的赤子之心,自己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李世民那么多皇子,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鸟,唯独这位李治,算是难得的至情性善之人,很期待啊,把这位皇子一手扶上皇位,大唐会有怎样的变化?
“殿下,你欲争太子之位,我愿鼎力相助,但是首先你要学得治天下之术,不是当上了太子你便从此高枕无忧了,相反,当上太子后,你肩上的责任更重,整个大唐江山的重量你都要一肩扛之,我助你当太子的初衷,可不是让你未来祸害天下百姓的,所以,你从现在起要学很多东西,学平衡之术,学帝王之术,学会怎样治理江山才能让百姓不饿肚子,甚至日子越过越好,更要学怎样当一个有骨气有担当的好皇帝,使我大唐千万臣民颜面有光,与有荣焉……”
“‘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这三件事,应该是大唐的底线,大唐的历代皇帝如果能够守住这一道底线,哪怕未来数百年后国势转衰,至少我们的姿态仍是高傲的,无愧于列祖列宗的。”
李治沉默许久,缓缓问道:“子正兄的意思,治明白了,治有一问,如果说和亲是个错误的话,这些年父皇和高祖先皇帝难道都错了?”
李素淡淡一笑:“是的,他们都错了,说这话我不怕犯忌,你父皇曾经在甘露殿内召我奏对,这些话我当面跟他说过,只可惜你父皇并未纳谏,他知道我说的话有道理,可他有他的苦衷,我能明白,大唐立国不过二十余年,内有诸多世家门阀牵制,外有番邦强国虎视眈眈,和亲是大唐皇帝唯一能够平衡内外,维持社稷稳定的法子……”
“成法不论善恶,只可因时而制宜,不可谋万世,和亲之制或许在目前而言,是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但它不能成为大唐未来百年社稷的法度,因为它是不体面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昔年汉高祖刘邦贸然攻打匈奴,以致白登山之围,后来刘邦不得不屈服于匈奴,每年赠以钱财美女,甚至连宗室女都被赐以和亲,方得数十年和平,没有刘邦的忍气吞声,数代帝王暗中积蓄国力,焉得后来的汉武帝北击匈奴,横扫漠北,扬我华夏男儿神威?”
叹了口气,李素道:“如今咱们的大唐并不一样,大唐的和亲并非迫于兵锋,我相信高祖先皇帝和你父皇其实也不愿意和亲的,然而大唐兵锋正盛,而致邻国不安,送宗室女出嫁和亲是你父皇奉行的国策,其意重在安抚,令藩属邻国归心,这个国策已奉行了二十多年,可是,那些畏惧大唐的邻国果真安心了么?该仇视的继续仇视,该畏惧的继续畏惧,这些情绪不是靠送一两个女人出去便能解决的,送不送女人出去和亲,对国与国的关系而言并无任何作用,反倒是羞辱了我大唐男儿的颜面,葬送了大唐公主的幸福,所以,和亲之策,其弊大于利,可废矣。”
一番长言,语重心长,李治不由连连点头,神情信服。
“子正兄高论,治铭记在心,受教了。”李治说完又朝李素长揖一礼。
城门外,送亲的队伍仍在鱼贯而出,文成公主乘坐的马车已渐行渐远,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了。
李素凝视半晌,忽然抬手遥指马车,叹道:“但愿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但愿她,是最后一个……”
李治也凝视着马车的背影,双手拳头攥紧,脸孔涨得通红,沉声道:“治若为帝,必废此成法,教我李唐宗室姐妹俱得欢颜,从此不再以清白高贵之躯伺虎狼!”
李素展颜赞许一笑:“甚善,如此,不枉我帮你一场。”
李治挠了挠头,神情疑惑道:“治才疏学浅,有一事不明,刚才你说的那个刚烈王朝,到底是哪一朝哪一代?治也曾粗读青史,可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是何朝代,还请子正兄赐教。”
李素正色道:“所以说,人还是要多读书,你读的书远远不够,应该三省吾身啊……我说的那个朝代离咱们大唐很远,远在天边,位于一个名叫‘东胜神州’的地方,以你目前的脑子,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情当我说了一个虚构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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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王府,募门客,召幕僚,结朝臣!”
长安东市一家酒肆里,李治挥舞着拳头口沫四溅叫嚣着。
李素冷眼看着他,小屁孩大概以为此刻的自己是那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形象吧?其实丑爆了,让人忍不住想抽他。
叫嚣过后,李治意犹未尽地坐下,豪迈状将一杯比水还淡的葡萄酿一饮而尽,装作龇牙咧嘴酒精超标的样子,按惯例大喝了一声“好酒!”
李素眼皮跳了跳。
更想抽他了,怎么办?
做完这一套看似很男人的动作后,李治这才安分地跪坐在席上,认真地看着李素,道:“这是治欲争太子之位的主张,子正兄觉得如何?”
李素眉眼不抬,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治急了:“‘嗯’是啥意思?”
李素摸了摸鼻子,慢条斯理道:“‘嗯’的意思是……在我评价你这个低级幼稚的主张之前,能不能让我抽你一巴掌?不多,就一巴掌,忍忍就过去了……”
“为啥?”李治愕然。
“因为你刚才的样子实在很欠抽,趁着你还没当上太子,我想先抽了再说,等你当上太子后,我便不好意思朝你下毒手了……”
李治茫然摸了摸自己的脸:“……真有那么欠抽?”
李素抬眼看着他,一脸严肃:“真有,刚才你若照照镜子,相信你也会狠狠抽自己的,不抽都对不起自己的麒麟臂……”
李治颓然泄气,叹道:“其实……我也算大人了,我都十五了。大人不都像我那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放浪形骸吗?”
“大人不是看你长得像不像,而是看你为人处世像不像,你刚才那模样我顶多给你一个‘东施效颦’的评语,这还算客气了,换了个嘴毒点的,大概会说‘人人得而诛之’,你看,多受打击……”
李治黑脸瞪着他:“客不客气你都说了……好吧,你告诉我,我欲争太子,刚才那几条可行否?”
李素嗤笑:“建王府,募门客,召幕僚,结朝臣?”
李治充满期待地点头。
李素哼了哼:“你先告诉我,这些东西是哪个混账教你的?”
李治眨眼:“魏王兄就是这么干的呀,这些年一直与太子争宠,谋划将他取而代之,太子被废以后,魏王兄马上整合朝堂势力,如今朝臣里面已有半数认为他是未来的大唐太子了,能有今日这般局面,全是这些年他王府里的幕僚帮他谋划出来的,我起而效之有什么不对吗?”
李素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小屁孩子,毛都没长齐便学大人玩阴谋诡计了,你这年纪,这城府,一无才二无德,朝中没人脉,身边没谋士,你玩得过谁?所谓门客幕僚,大多都是投机的,他们只负责在你身边乱出主意,而你要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他们的主意到底正不正确,如果赢了,他们便有从龙之功,从此飞黄腾达,如果输了,你被你父皇厌恶甚至贬谪,他们拍拍屁股再找下一个傻子继续忽悠,现在我再问你,你刚才说的那些蠢话是认真的吗?”
李治被挤兑得满脸通红,期期艾艾半晌,方才结巴道:“不,不是……刚才治只是玩笑之语,子正兄莫当真。”
李素展颜笑道:“不是就最好了,否则我若知道自己一心辅佐的家伙居然是个蠢货,这辈子未免太累了,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有些东西不懂不会没关系,睁大眼睛保持沉默就好,多看,多听,少说话,一说话就掉档次,等到你真的懂了,你再开口说话,那时你说的每一句话,天下人都将驻足恭听,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应该具有的品质。”
李治急忙肃然行礼:“多谢子正兄,治再次受教。”
李素悠悠地道:“至于你说的什么建王府,召幕僚,结朝臣之类的蠢话,你趁早打消主意,任何一条都别去做,一旦做了,我敢拿自己的脑袋保证,你这辈子跟太子之位无缘了,不落个贬谪千里的下场算好了。”
李治愕然道:“魏王兄能做的事,我为何不能做?”
李素摇摇头,叹道:“你和魏王不一样,魏王好学,学识渊博,深得你父皇宠溺,又是未来大唐太子最合理合法的人选,你看,他有那么多优点,又有合适的身份和位置,而你……,你说说,你自己有什么优点?”
李治一副智障儿童状不停眨眼:“…………”
李素见他这副蠢样子,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忐忑不安,这家伙该不会真是个蠢货吧?单从面相上看,真的很蠢啊,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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