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庆州是李素思考很久后想出的战略。
这个战略并没有太出奇的地方,本来情势已很恶劣了,李素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扭转战局,地图上搜寻半天,最终目光锁定在庆州这个城池上。
跟大行城一样,庆州也是一座小城,离大行城大约两百多里,庆州城位于千山山脉东部,正处于高句丽版图的正中间,城池虽不大,但位置很重要,它有点类似于李素曾经守过的西州,当年的西州恰好位于西域大漠的正中间,如同一根钉子钉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关键位置,庆州城也是如此,西邻千山山脉,东面是一片平原,北面被山脉阻绝,南面两百里便是大海。
最重要的是,它是一座小城,守军大约不到五千,如果战术制定得合适的话,拿下这座城池不会付出太高的代价,如今敌众我寡,两万唐军每个人都是李素手中珍贵的筹码,轻易不可损伤。
听完李素的建议,李绩却皱起了眉,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拿下庆州?子正,你怎么想的?从大局来说,攻克庆州对我军毫无用处,陛下给我们的任务是阻击泉盖苏文,我们却将大部分的兵力调拨到两百里外,攻克一座毫无用处的小城,这是何道理?”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庆州这座城池可并非毫无用处,它的作用很大,您可不要小瞧了它。”
李绩捋了捋胡须,道:“老夫愿闻其详。”
“首先,这座城的守军并不多,大约五千之数,泉盖苏文调集十五万大军追击我王师,这十五万兵马可能是高句丽最多的一股兵力,同时也是最后的一股兵力,为了凑齐这十五万人马,想必泉盖苏文一定是紧急从高句丽全国各座城池里调兵,庆州城也不例外,所以我估计庆州城里如今的守军很可能只剩下三千左右,我们可以轻松克之。”
李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不是攻打庆州的理由,我们的任务是为大军主力断后,不是攻城。”
“舅父稍安勿躁,我还没说完呢,……其次,咱们留下五千人马袭扰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大军,对泉盖苏文来说,这五千人并不会拖住他太久,此刻他必然急着追赶我王师主力,不会将这五千人马看在眼里,但是如果咱们攻下了庆州城,舅父大人您猜泉盖苏文会是怎样的反应?”
李绩想了想,道:“他会对咱们这支孤军心生忌惮,因为咱们已在他的背后了,他的前方是陛下的王师大军,后方是咱们,正是腹背皆敌,这是为帅者的大忌,很容易会陷入前后夹击的劣势中,若换了老夫领军,首先必将背后的敌人除掉,否则寝食难安。”
李素笑了:“对,所以,如果咱们攻下了庆州城,就等于将泉盖苏文的这十五万人牵制住了,令他左右为难,进退不得,这场断后阻敌之战,拼的不是两军战力,而是算计彼此的人心,所谓‘上兵伐谋’,无论是小规模的袭扰也好,面对面截击也好,终归不如算定泉盖苏文的心思,堂堂正正的牵制他,让他不得不被咱们牵着鼻子走。”
李绩沉吟许久,沉声道:“老夫清楚,子正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若果真算准了泉盖苏文的心思,此计实为高妙,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泉盖苏文分出兵马来对付咱们,他仍带着大部分兵马继续追击我王师主力,如此,咱们大军主力仍被追击,咱们断后的任务仍是失败了……”
李素笑道:“如果泉盖苏文分兵来对付咱们,舅父大人您猜一猜,他要分出多少兵马合适呢?两万人?与咱们旗鼓相当,我大唐野外平原作战当世无敌,他们绝对不可能战胜咱们,三万或四万?咱们若攻下庆州城,他就算分出五万兵马来,咱们守城,他们攻城,有可能攻下吗?若是超过五万,泉盖苏文自己剩下不到十万的兵马,他还敢追击咱们大军主力?咱们大军主力可有二十来万呢,虽说大家的肚子都有点饿,可杀人的力气还是不小的,泉盖苏文敢拿这点人去赌输赢吗?”
李绩想了想,笑道:“子正所言确实有理,若换了老夫领兵,要分出兵马来对付一支孤军,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下,人数多了少了都不合适。一边是追击敌军主力,另一边又要除掉后方的威胁,两边实在无法同时支应,只能做出取舍。”
李素道:“没错,所以咱们拿下庆州城后,泉盖苏文的难题便出现了,究竟是去追唐军主力,还是除掉后方的孤军,这个难题让他自己伤脑筋去,两者只能取其一,他没胆子分兵的。”
“如果泉盖苏文决定不管咱们在后方给他制造的威胁,而是铁了心去追击陛下的主力呢?”李绩又问道。
李素笑道:“那也没关系,咱们的斥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敌动我也动,时日长着呢,他若真的铁了心去追击陛下的主力,咱们也不会闲着,牵制他的办法多着呢,就看他能不能承受得住了。”
李绩沉默下来,神情凝重地盯着地图,看了很久以后,方才抬起头道:“此计……可行,只要能牵制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兵马,为咱们大军主力撤退争取时间,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无谓面对面的交战厮杀,似子正这般兵不血刃的牵制方为上策。”
李素道:“拿下庆州还有一个理由,舅父大人请看地图,庆州以东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地带,高句丽国土不大,适合耕种的土地更少,庆州以东的平原算是为数不多的农田之一,而庆州位处平原边缘,每年收割的粮食必有一部分要收归城内,所以我估计城内必有官仓,如果我猜对了,咱们这支孤军的粮草问题便迎刃而解,不再担心将士们因粮草问题而影响军心士气了。”
李绩惊喜地道:“庆州城内有官仓?”
“不一定,我也只是猜测,不过我觉得可能性很大,从庆州这个城池的地理位置来看,这个位处高句丽版图正中的城池,东面又是适合农田耕种的平原,如果换了我是高句丽的掌权者,一定会在庆州城里建官仓,以己度人,大抵不差,咱们可以赌一把,就算没赌中,牵制泉盖苏文的目的也达到了,粮草的事咱们再想办法,舅父大人觉得如何?”
李绩的精神明显有些高昂了,一直担心的粮草问题居然有希望解决,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此刻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扭头看着李素,李绩的目光充满了赞赏:“老夫发现自打陛下撤退后,你便活跃多了,而且奇思妙想不断,早有如此表现,想必咱们的大军主力不会损失那么大……”
李素苦笑道:“不瞒舅父大人,陛下撤退后,我的心情都轻松多了,陛下领军的这些日子,我在大营中只觉得处处压抑,处处掣肘,如同被捆绑住了手脚,左右不得动弹,而如今,我却是如鱼入水,如鸟振翅,终得自由,心境不一样,表现自然也不一样了,若是陛下领军,我的主意再多,您觉得以陛下的性子会纳谏么?”
李绩指了指他,沉声道:“大逆不道的话少说,在老夫面前说没关系,就怕你说习惯了,往后必给你招惹大祸。”
“我又不傻。”李素朝天翻了个白眼儿。
敲了敲桌案,李绩的目光停在地图上,手指不断地在地图上比划,似乎在思索李素的建议的可行性。
良久,李绩忽然一拳砸在地图上,咬着牙道:“好,明日便拔营,拿下庆州城!”
看着李素笑了笑,李绩道:“老夫一生领军,虽说博了一些虚名,不过老夫心里清楚,我与敌交战太过谨慎,缺少锐意,因为这个毛病,当年也曾错过不少战机,今日情势危殆,老夫说不得也要赌一把了,便依你之见,先拿下庆州城,看看泉盖苏文做何反应。”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放心,拿下庆州城对咱们来说,有利而无害,就算泉盖苏文没有任何反应,咱们进城抢粮食也好呀,两万人不大不小也是一股威胁,我就不信泉盖苏文真能对咱们无动于衷,他若有了动作,我便能找到他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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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绩比李世民随和多了,也理智多了,对李素的建议全盘接受,当即便擂鼓聚将,军中的大小将领全聚到帅帐内,李绩按李素刚才所建议的,分别向诸将领分派了任务。
诸将各领军令后,三三两两散去,李素走在最后,出了帅帐,却见薛仁贵站在帅帐门口值守,身穿铠甲一脸严肃地平视前方。
看见熟人,李素笑了。
虽说大家都在同一支军队里,但见面的机会委实不多,因为这支军队有几十万人,差不多相当于一个移动的小城镇了。
见到薛仁贵,李素不由有种偶遇故人的欣喜,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模样还挺像回事嘛,我舅父还没给你升官呢?”
薛仁贵也露出笑容,朝他抱拳行礼。
“小人拜见李公爷,老公爷正栽培小人,小人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升不升官却是无所谓了,小人只恨不得多跟随老公爷几年才好。”
李素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其实你若跟着我的话,也能学到许多东西。”
薛仁贵喜道:“小人早知李公爷学问通天,有当世鬼才之名,待过些时候小人禀过老公爷,定来李公爷麾下效命。”
李素高兴地道:“很好,跟着我其实更轻松,至少不用每天跟木头桩子似的站着,我会教你很多东西,比如……嗯,如何做菜,如何酿酒,用什么借口偷懒,以及用怎样的姿势睡觉最舒服等等,里面的学问很深,值得用一生的时光来琢磨……”
薛仁贵愣住:“您……要教小人的就是这些?”
“包括但不限于这些,还有很多学问,但凡吃喝玩乐之类的,我基本都精通,对了,我还会打水漂哦,一次能打出十多个水漂,就问你怕不怕……呵呵,怕了吧?怕到呆住了……”
薛仁贵:“…………”
“我走了,你继续保持敬畏的表情,回头你若在我舅父这里待得不顺意了,不妨回来继续跟着我,我看你顺眼,这些学问我免费教你。”
…………
夜深,李素在营帐内睡不着。因为……太饿了。
全军缺粮,李绩缩减粮草用度,李素分到的唯一一块面团只咬了一口便送人了,现在他空着肚子,饿得很难受。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今夜是李素第二次尝到挨饿的滋味,一如既往的不好受,甚至比当年更难受。这些年锦衣玉食,李素早已被养刁了胃口,尤其在食物方面,有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然而真正饿着了,便觉得什么东西都能吃,回想下午分到的那块黑乎乎的面团,李素现在觉得它的侧面好美丽……
可问题是,现在就算翻遍整支军队都找不到东西吃。
肚子饿得咕咕叫,胃都在收缩,似乎在抗议,李素蜷曲着身子,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仍无法入睡。
营帐内的铜盆烧着通红的炭火,不时发出噼啪的炸裂声,在静谧的深夜里尤为清晰。炭火上方挂着一只铜壶,壶上热着水。
饿得失眠的李素决定再重温一下当年的贫苦,喝点水扛饿。
刚翻身起床,却听到帐外远处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竟是直奔自己营帐方向而来。
李素披衣而起,眼睛望向营帐的帘子。
很快,周围部曲们的营帐也传来人声,方老五他们睡觉一向警觉,显然他们也听到脚步声了。
只听得外面脚步声忽然停下,部曲们在门外拦住了脚步声的主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营帐外方老五的声音高昂起来,语气带着几分惊喜。
“公爷,公爷您醒醒!”
李素眼皮一跳,沉声道:“我没睡,有话进来说吧。”
帐帘掀开,灌进一阵刺骨的寒风,李素冻得脖子一缩。
方老五领着一个人走进帐内,李素凝目望去,却发现此人很眼熟,竟是自家的一名管事,常跟在薛管家后面跑腿打杂。
方老五兴奋地朝李素连连作揖,奇怪的是,兴奋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忐忑:“公爷,家里来人了,恭喜公爷,贺喜公爷,小人向公爷道喜了!”
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神情也变得兴奋起来,此刻心中隐约明白自己喜从何来,却仍盯着方老五,等着他证实自己的猜测。
“快说,有何喜事!”李素语气微颤。
管事走上前道:“贞观十八年腊月廿九辰时,主母诞下千金,母女平安,稳婆说,大小姐出生时六斤八两,哭声嘹亮,有凤仪之姿。薛管家派小人飞马来报,向公爷道喜。”
李素呼吸急促起来,接着神色越来越兴奋,脸庞涨得通红,颤声道:“都平安吗?明珠和我女儿都平安吗?”
“是的,母女平安,生产之前,主母的娘家丈老爷和夫人都住进府里了,专门照顾主母。”
李素呆怔不动,似乎在慢慢消化心中巨大的喜悦,方老五和管事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不知李素这般呆怔表情究竟是喜是悲,二人纠结地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良久,方老五小心翼翼地道:“公爷,您和夫人都年轻,才二十出头,就算生的女儿也不急,一辈子长着呢,往后必然会生儿子,而且会生许多儿子,公爷不必悲忧……”
李素回过神,茫然道:“悲忧?谁悲忧了?”
“呃,您这样究竟是……”
猛地一拍大腿,力道没控制住,李素疼得直咧嘴,接着开怀放声大笑:“当爹了!我当爹了!哈哈!女儿挺好,我就喜欢女儿!”
方老五和管事仍盯着李素的脸,见李素笑容绽放,并不似作伪,二人这才放心,心中却甚觉奇怪。
李家如今也是新兴的权贵家族了,家中仅有李素这么一支香火,更何况时下不论权贵还是寻常百姓,谁不希望家里婆姨多生儿子?尤其这还是头胎,嫡长子对高门大户的重要性众所周知,可是这位公爷却偏偏不走寻常路,生个女儿竟还如此高兴,实在让人费解。
李素的高兴不是装的,而是实实在在的。
从另一个年代过来的人,思想毕竟开明多了,对孩子的性别并不在意,男女都是自己的骨肉,都是自家婆姨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若还对孩子性别挑三拣四,这种人根本不配当爹,也不配当丈夫。
见李素如此反应,千里报喜的管事终于生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小人给公爷道喜了,不瞒公爷说,家里可闹腾着呢,主母一直担心公爷嫌弃女儿,生下大小姐后时常偷偷落泪,丈老爷和夫人也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生怕公爷不高兴,老爷安慰多日都没用……”
李素哭笑不得:“好好的大喜事被你们搞得凄风苦雨的,有必要吗?回去告诉明珠和我丈人丈母,就说我很高兴,嗯,简直欣喜若狂,告诉他们,别亏待我女儿了,就说是我的吩咐,府里从管家到下人杂役丫鬟,全部打赏喜钱,接生的稳婆赏十贯,府里好生准备一下,待我凯旋回长安后,为我女儿包下曲江园大宴宾客!”
管事喜笑颜开,连连道谢并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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