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河乃祁东州辖下的边关重镇,除淇河李氏、淇河袁家外皆是将门、巨贾大姓,东北大营在后,大小卫所在前,如今又有内大房封侯,繁闹之余不失肃穆,十里不同俗,连接祁东州的官道铺越远道越宽,端严之余尽显华盛。
城内坊市才开,摊贩商家正卸门板打哈欠,静谧晨曦下的街道骤然响起急雨般的马蹄踢踏声,其上士兵和身下军马一个鼻孔出气,粗喘连连,面红耳赤的模样,吓得围观群众猛吞哈欠。
士兵扬起手中卷轴,嚎出憋了一路的老气,“曲江道破了!狄戎第六郡城破了!大捷!大捷——”
回音悠长,满城哗然。
大秦开虐狄戎,从泰康十五年虐进泰康十八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战事临了,尾声号角只待吹响。
兵家战事不必多说,只说祁东州民风彪悍,酒楼茶馆呛啷声响,有人怒砸酒碗,拍桌道,“这一回,狄戎狗贼头头的脑袋,又是乾王殿下摘的!哪个脑瘸的说殿下’玉面杀将’之名是止小儿啼哭的?分明是叫咱扬眉吐气的!”
有人怒砸茶盏,击掌道,“乾王殿下厉害,乾王妃也能耐的很!慈善堂、针工坊、祁东商会,哪个不是乾王妃领着名下能人异士操持起来的!一战三年,朝廷威风,咱们轻省!不课重税不抓丁充军,退伍的伤残的鳏寡的,各有着落!”
有人怒砸桌椅,指天道,“要我说,还是皇上英明神武!登基十八载,潜龙蛰伏十一年,四年安内三年囊外,要战就战个一鼓作气、一打到底!龙生龙,咱有’玉面杀将’,南疆有武王殿下!东北舆图一年一扩,南疆边防一年稳过一年,儿子骁勇,那是做老子的教得好!”
豪情壮语此起彼伏,店家看着满地残的碗碟,捧心肉疼道,“砸得好,说得好!今年这天候也好!这会儿还不见雪点落下,合该有个暖冬好过咯!”
初冬天气暖,小似立春时。
外头人闹得马屁龙屁拍得震天响,东北乾王府却是热闹而不嘈杂。
小福丁儿踩着满园喜庆,脚下一个风骚走位,迎上来人擎起手臂,一声哎哟喂,“忠爷怎么亲自来了?您要来派人吱一声呗,我领着八抬大轿,好去商会接您老呀!”
“捷报是全城喜事,王妃及笄更是咱们的大事。我自然要亲力亲为。”忠叔抖着半白胡须笑,不搭小福丁儿的手,一巴掌拍开道,“你少跟着外头人一道寒碜我,叫什么爷!咱们王爷还在曲江道没回来,我是来给王妃送东西的。”
他做的是行商行当,人却生得老当益壮,满面红光声如洪钟,不像商人像武将。
蒲扇似的巴掌一拍,险些没把小福丁儿拍飞。
“忠叔诶,您不吃我一声孝敬也罢,您这趟又给小王妃孝敬什么好东西?”小福丁儿呼呼着手臂,抱肩道,“您老事忙,没那闲功夫盯着下头人做事。我再代您过过眼,省得下头人疏忽,好东西里混进脏东西。”
他意有所指,暗怼王环儿。
自两年前从官署后衙搬进东北乾王府后,谢妈妈就顶了王嬷嬷内院总管的职司,王嬷嬷处于半荣养状态,萧寒潜在她在,萧寒潜不在她也不在,多半时间自回名下田庄住着。
王环儿年已二十有一,独居田庄算什么事儿,年纪大了心就急了,背着王嬷嬷几次三番给忠叔、府里送田庄的出息,以求怒刷存在感。
可惜,以前她还能往官署后衙送进东西,如今却别想把自己送进府里。
忠叔管着李英歌的名下产业,小福丁儿管着一应采买事宜,直将静若假小姐,动如真疯狗的王环儿挡在了门外。
“不劳你费心。那两位就是想闹幺蛾子,也闹不到我手里。”忠叔不以为然,脚步稳健,“今儿这一趟都是王妃及笄礼上用的器具、食材,我亲自展的眼。小件的好东西,我给大家伙都留多了一份。另有样大件的”
不可说,暂不可说。
忠叔弹着舌头,老眼微眯,“也是好东西。”
小福丁儿闻言一愣,手里被塞进一沓红底清单,刷啦啦翻到记录那样大件好东西的细目上,娃娃脸顿时笑皱了,果断闭紧打诨插科的嘴,止步枫院外,颠颠飘去收东西对清单。
而此枫院非彼枫院,冷硬不再格局大变。
绕过影壁可见三间打通的穿堂,左右排房住着谢妈妈等仆婢,过了穿堂假山流水自成一方园景,蔷薇花墙、葡萄藤架、寒竹石桌,处处鲜活柔婉,花木葱茏。
忠叔穿行其间,虎步变猫步。
谢妈妈迎头一看,见忠叔做贼似的蹑手蹑脚,生怕惊着此间主人似的模样,不由笑骂道,“后天才是及笄礼,你一头管着英哥儿的产业,一头管着商会事务,这两天倒闲得一趟趟儿的往英哥儿跟前凑,怎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英哥儿越大越没个姑娘样儿,都是被你们惯的!”
李英歌甩出一摞规划细目,要办这个要办那个,忠叔出钱出人出力。
李英歌眉心一蹙手指一点,要改这个要修那个,汪曲出主意跑断腿。
李英歌想跑马想上山下水,赶上大战中场休息,萧寒潜就带着小媳妇儿一顿疯玩,赶上休息完毕回前线,萧寒潜就让常青、小福丁儿陪着小媳妇儿,明里一溜侍卫,暗里一排暗卫护着。
李英歌重回故土,顿时放飞自我,萧寒潜只做那放风筝的人,任她飞高高,牵系着把持着,笑看着。
他纵着她,汪曲和忠叔有样学样,下头人跟着振臂呼应。
外人道一句乾王妃能耐,赞一声乾王妃贤婉,殊不知乾王妃在她的一亩三分地里,恣意得只差没上天。
忠叔嘴角一裂,笑出八颗牙,“老姐姐别光说我,王妃用来调酒的那一套西洋琉璃酒具,可是你撵着我淘澄来的。我和老汪再惯着王妃,也不过是些外务上头的事体,可比不上你这内宅妈妈惯得狠。”
谢妈妈一噎,老脸笑,嘴里恼,“你懂啥!内宅事体办起来,那才叫折腾人!”
她口嫌体正直,忠叔抓着胡须接话茬,“怎么?王妃又改动枫院哪处了?”
“也不知哪儿来的鬼精想法,说要学文人雅士’芦荡垂钓’。”谢妈妈语气无奈,笑容溺爱,“好好的荷花湖,挖了一半淤泥填了一半新土,让人插上了蒹葭,我打眼一看,半片湖面不是黄就是绿,也看不出哪里’雅’。偏英哥儿还说,那蒹葭是好东西,回头能派得上用处”
二人一行说,一行绕过二进上房,转到三进院落,视野几乎被活水引就的阔朗湖面占据,半黄不青的蒹葭随风倒向湖面,间中参杂着败落的荷叶,一湾碧波,一架玉石桥。
桥下岸边,常青为首的一溜常字辈丫鬟排排坐,左六人右七人,中间一道清秀身影,闲闲靠坐玫瑰椅,握着钓杆,好不惬意。
少女初长成,身段本该婀娜,此刻却冬袄裹大氅,绾着松松团髻的小脑袋上,扣着顶竖着小耳朵的暖帽,远看活像颗长耳朵的绒球。
这一身只图保暖不求美观的打扮,显然出自谢妈妈的手笔。
忠叔一乐,“今年是暖冬,还不到里三层外三层的时候。老姐姐疼王妃,也不能这么个疼法,回头反而捂出病来。”
男主子时常不在,真正照三餐娇惯女主子的,谢妈妈称第一,他和汪曲等人只敢称第二。
谢妈妈也乐,全然没有被人当场拆台的尴尬,嘿嘿道,“女儿家畏寒不畏热。我这是为英哥儿的身子好,也是为小夫妻俩的将来好。”
忠叔表示懂了,黑红的老脸越发红。
绒球似有所觉,循声转头,现出暖帽包裹的巴掌小脸,远山做眉桃花做眼,鼻头小巧唇瓣润艳,长开的少女娇颜二分稚憨三分娇媚五分明艳,嘴角一翘,红扑扑的小脸顾盼生欢。
李英歌扬起笑颜,冲常青等人丢下句“你们接着钓”,就按着暖帽提着木桶,轻巧跑跳,“忠叔!”
忠叔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口中连连应“诶”。
他看着李英歌,只觉记忆太久远,谢氏少女时的模样已然模糊,和眼前人似重叠似抽离。
他本无依无靠,是个卖身葬父母都无人问津的垂死孤儿,是谢氏让他父母得以入土为安,是谢氏给了他新生,保他姓给他名,赐他落定生长的根。
忠叔,忠叔。
他唯有一颗赤诚忠心。
努力学本事努力做生意,瘦弱身板炼成粗壮模样,他要活得长长的久久的,无缘近身报答谢氏,只愿老死终身侍奉李英歌。
谢氏的女儿,他来守护。
谢氏的女儿,他来惯着。
他用力擦了擦半点尘污也无的粗粝手掌,小心伸手接过木桶,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站定,躬身看木桶,红面露笑,“王妃好手法,收获可真不少!”
李英歌顿时傲娇,指着木桶里交颈游弋的四尾肥鱼,“常青她们那儿还钓了许多,这四尾大的是我特意留出来的。两尾给你,两尾给汪公公,正好你一并提了去分。”
忠叔咧嘴笑。
谢妈妈哼哼。
李英歌折身抱着谢妈妈的胳膊笑,“妈妈也有,都在常青那儿留着呢。剩下的今晚枫院人人有份儿。”
谢妈妈不哼了。
忠叔笑容更深。
这样娇憨可人的王妃,他怎能不惯着?
他如是想,也怪不得王爷为了王妃,肯“那样”费尽心思
忠叔提着木桶的手偷偷敲出一个窃喜的节拍,垂眼遮去眼底闪烁,对着李英歌,糙性情变软性情,洪亮嗓音不禁转低放柔,“好叫王妃知道,您交待的事儿,都办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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