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有些杂乱,来的并不是一个人。
玖茴把右手食指放到唇边,眨了眨眼睛:“我们可以小声说话,外面看不见也听不见。”
秋华神情恍惚地看着她,直到脚步声停到树下,她才蓦然回神,低头看向来到镇妖狱的几人。
“师父。”
南砜观察着四周:“宗门的诸位长老已经镇守在四周,除了……除了银籍师叔不在。
徒儿已经派人给各位宗主下达十宗令,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
“你的伤势如何?”
步庭见南砜面色仍有些苍白,给了他一瓶丹药:“今日的事瞒着你,你可会怨为师?”
南砜摇头:“斩妖除魔是大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徒儿明白师父的苦心。”
步庭微微颔首:“银籍虽有天分,可惜太过感情用事。
你与他不同,从不会让为师失望。”
南砜拱手一揖:“徒儿不敢。”
步庭不再看他,他视线落在镇妖狱最上面一层,神情冷淡地踏入结界之中。
“步庭小儿,本尊就知道是你这个小畜生!”
镇妖狱传出嘶吼声:“总有一日本尊亲手杀了你,本尊要一点点吃掉你的肉与骨,抽出你的灵魂投入血海,让你永生永世痛苦!”
“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小畜生,此生此世你永无飞升的可能!”
镇妖狱的恶妖咒骂着,步庭的面色没有半分变化。
这样的咒骂他已经听了成千上万遍,再恶毒的话语,都不能牵动他情绪他半分。
在重重结界下,就连这无能狂怒的诅咒,也只有他一人听见。
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缓缓开口:“镇星楼预言,会有人在本月月圆之夜,释放出你这只万年妖魔,无数城池会因你血流成河,化作人间门炼狱。”
“今日便是月圆之夜。”
他张开手掌,本命法器一寸一寸在掌心浮现:“我便要看看,预言究竟能不能改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妖魔发出畅快的笑声:“就算预言可以改变,天命又怎能违背?”
“五百年前我能改变一次,如今的我就能改变第二次。”
步庭神情肃杀:“我从不信命。”
“愚蠢,你以为你五百年改变的是命运?”
万年妖魔疯狂的笑声中夹杂着嘲弄:“你是在敲响最后一声丧钟,而不是改变命运。
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让我吞掉那些无用的人类,才是你们修行人士的最后一条出路。”
“你话太多。”
步庭一挥衣袖,把整座镇妖狱都禁锢起来,里面再也传不出一丝声音。
“他们在说什么?”
隔着结界,玖茴听不见镇妖狱里面的声音,满足不了好奇心的她抓心挠肺地东看西看。
“在挨骂。”
秋华情绪已经渐渐平静:“这头万年大妖,被步庭以他人为饵骗进塔中。
它被这座塔关了多久,就诅咒了步庭多久。”
“那他还挺能活。”
玖茴小声嘀咕:“万年大妖近乎于半神,它的诅咒是有言灵的,步仙尊被骂这么多年,不仅半点事都没有,还修至大乘圆满,可见他的命有多硬。”
“祸害遗千年。”
秋华语气里带着嘲讽与厌恶:“他素来爱算计,任何人在他眼中,只有两种分类,有利用价值与没有利用价值。
整个修真界,不知有多少人被他那张清冷出尘的皮囊欺骗,以为他当真是什么不食人间门烟火的仙尊。”
玖茴默默捂脸,没想到两人关系恶劣至此,外面的传言一点都不夸张。
守在结界外的南砜往四周看了看,他总觉得附近有人。
可若真的有人,以师父的修为怎么会察觉不到?
或许是今天中午突来的变故,让他变得疑神疑鬼。
想到这,他苦涩一笑,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看见北面那两颗星没有?”
秋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坐在一个地方看月亮看星星,尽管不远处就有她深恨的人。
可是这些年她太累了,累得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回忆起那双灿烂的眼眸。
“我知道,它们一颗叫天煞,一颗叫月德。”
玖茴揪着鲛纱衣,避免它被风吹走,暴露她们踪迹:“它们俩在天上跳三个月的舞了。”
“跳舞?”
秋华本想提醒玖茴,未来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没想到玖茴想到的却是星星跳舞。
“嗯。”
仗着下面的南砜听不见自己声音,玖茴指着天空:“你看这两颗星星蹦蹦跳跳,缠缠绕绕,像不像在跳舞?”
外人眼中天塌地陷般的灾祸星象,在小姑娘眼里,不过是场漂亮的星星舞。
秋华沉默许久后,缓缓点头:“像。”
月色确实很美,只是她早已失去赏月的心境。
身边的小姑娘与她不一样,她连星星的闪烁,都能看作一场舞。
她没有指责小姑娘天真无知,而是赞同她眼中的美。
此刻客院的方向,每处院落都安静,甚至在经历中午发生的事情后,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陶二捧着一盘新鲜的灵果,走到玖茴居住的房屋前,伸出手准备敲门,隔壁的房门打开了。
“祉猷仙长?”
陶二见玖茴房间门烛火未亮,犹豫问道:“玖茴仙子不在屋内?”
“她睡了。”
祉猷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找她何事?”
“没、没事。”
被祉猷这么盯着,陶二心里莫名有些发憷,他把装得满满的果盘递给祉猷:“这是我新得的灵果,您拿去尝尝。”
祉猷没有接:“给玖茴的?”
“给您也一样,给您也一样。”
陶二不敢硬塞给祉猷,只好顶着一脸讨好的笑:“您与玖茴仙子都是玉仙尊的弟子,在下对你们一样的尊敬。”
“等玖茴醒来,我会给她。”
祉猷接过果盘,看了眼挂在天际圆月,一红一绿两道身影从空中飞掠而过。
他对这两个爱穿大红大绿的老头有些印象,是镇星楼的长老,没事就给整个天下算一算命。
“今晚不要出门。”
祉猷把果盘收进纳戒:“回去吧。”
“哦哦。”
陶二愣愣点头,转身走出院门,见几个九天宗内门弟子朝这边走来,连忙加快步伐回到自己屋子里,把门栓压得死死的,打定主意谁来敲门都不开。
“传十大宗主令,邀诸位宗主到镇妖狱一叙!”
竟然动用十大宗主令?
如此兴师动众,不管客院里的诸位宗主是何等心思,都纷纷放下个人恩怨,带上本命法器出了门。
祉猷站在屋檐下,帮玖茴关好房间门的窗户,抬脚走出院门。
夜风有些凉,一路上各色花卉竞相绽放,绚烂又热闹。
修真界的宗门内,在阵法与灵力的加持下,可以没有四季之分。
祉猷甚至有些记不清,如今是春日还是冬季。
客院离镇妖狱有很长一段距离,空中时不时有仙修飞过,他独自走在路上,显得有几分冷清。
“喂!”
神极门掌派弟子站在飞剑上,见祉猷独自慢吞吞走着,又御剑折返回来:“要不要我带你一程,只收你一百灵石。”
他对中午失去的五千灵石耿耿于怀,心疼不已,立志要把这笔钱赚回来。
祉猷摇头。
“实在不行,五十也行。”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掌派大弟子想要再争取一下。
祉猷仍旧摇头。
“啧。”
穷鬼!
掌派大弟子在心底暗骂一句,不甘心地转身飞走。
如今的他,已经是成熟的他,绝对不会把骂人的话,当着本人的面说出口。
等他飞到镇妖狱外,各宗门宗主以及掌派弟子已经到了大半,他看了看四周,收好飞剑在一棵树下站定,才敢小声骂骂咧咧:“望舒阁这群穷鬼,又穷又抠,遇上他们算老子倒霉。”
坐在枝头的玖茴低下头,对树下骂骂咧咧的掌派大弟子,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以后别让老子在外面遇到他们,不然……”
掌派大弟子突然觉得脖颈有些发凉,他摸了摸脖子,在四周找了一圈,确定四周没有望舒阁的人,才放心大胆继续骂:“不然老子定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痛哭流涕,后悔不已!”
几片树叶掉在他的头上,一片掉进了他嘴里。
“呸呸呸!”
掌派大弟子吐出口中苦涩的树叶,人倒霉了,连树叶都能欺负他?!
在场大多小宗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有胆子大的,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发生了何事,为何把我们叫到镇妖狱?”
“不知道,难道是中午刚杀了魔,晚上就准备杀妖?”
“怎么,你是要去跟镇妖狱那只万年恶妖一决高下?”
“我?你看我长得像不像恶妖的口中肉?”
玖茴被这些宗主的话逗得忍不住发笑,她怕被人发现自己动静,便往秋华身边靠了靠:“哈哈哈哈哈,修真界真是遍地都是人才。”
小姑娘的鬓发尾扫到秋华的耳廓,耳廓酥酥麻麻有些痒。
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坐得这般近,记忆里最亲近的一次,是在五百年前。
那夜她牵着友人的手拼命奔逃,明明是惨烈的一夜,却不像话本故事那般雷雨交加。
她记得那晚的月色格外亮,星星璀璨无比,友人滴在她掌心的血滚烫如烈火。
她仰头看天,双目蒙上了一层水雾,今晚的月色与那夜一样。
“哎,你们发现没,虽然九天宗以十大宗门令的名义把我们叫过来,不过秋仙尊没有来。”
还是刚才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小宗门宗主,他们缩在角落里,不像是来议事,反像是村口无聊的老头老太太,聊着闲事。
“秋仙尊没有站出来骂那位,就是最大的支持,今天中午秋仙尊可是半点面子没给那位。”
“当年那事,肯定是那位的错。”
“为何?”
“隐忍的沉默,是不堪的心虚,懂的都懂。”
玖茴偷偷瞅秋华一眼,伸出双手捂住耳朵:“宗主,我什么都没听见。”
“听见也无碍。”
秋华看向站在镇妖狱下的步庭:“他们说得没错,隐忍的沉默是不堪的心虚。”
锦轻裘代表十大宗门之一的御珍宗站在最前面,他看了其他七位宗主,青岚门宗主果然不在。
其他七位宗主仿佛齐齐把秋仙尊遗忘,手持法器满脸肃穆。
锦轻裘转着手中的玉扇,往后面看了几眼,不知道望舒阁的那位玖茴姑娘在不在?
待红绿两位从天而落,锦轻裘收敛起脸上的笑,向二人拱手行礼。
四位长老常年幽居镇星楼,今日红绿两位长老亲自赶来九天宗,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
红绿两位长老的出现,让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即便是再无知的人也都明白,镇星楼长老出现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
“天象预言,月圆之夜,镇妖狱恶妖现世,血染万里。”
红绿二位长老面色苍老憔悴:“恭请诸位今夜为天下苍生守卫镇妖狱,求得生机。”
“什么?恶妖会现世?!”
“镇妖狱结界重重,若无大乘期修为,连结界都打不开,又怎能打开镇妖狱?”
“敢问二位长老,预言可能改变?”
“自然可改。”
红绿二位长老眼神坚定:“若是命运不可改,上天又为何让我们预言到还未发生的事?”
两人朝众人躬身行礼,他们已经十分苍老,连行礼的动作也缓慢如凡尘普通老翁。
秋华微微撇开头,不去看短短几个月内,就迅速老去的两位长老。
“这里吵闹,我陪宗主去别的地方走走。”
玖茴握住她的手,“听说九天宗有九座山峰,我们去最高的那座山峰看看。”
秋华低头,握住她的手白嫩干净,没有血也没有伤,这是属于十八岁小姑娘的手。
“没有拒绝就是答应。”
玖茴拔下碧玉钗,让它化作飞剑,拉着秋华跳上剑:“跟我走。”
鲛纱衣在夜空中飞舞,秋华隔着薄纱回头看了眼月色下的镇妖狱,抚了抚鬓边的剑钗,最后还是慢慢垂下了手。
她想问玖茴为何碰巧在此处,还能碰触她的斩天剑。
可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就如玖茴不曾问她,为何要意图破坏镇妖狱外面的结界。
祉猷还在小道上慢吞吞地走着,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瘦,他停下脚步,学着玖茴平时的动作,给自己比了一个兔子耳朵。
很快他便失去了兴趣,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太像,没玖茴做得可爱。
前方夜空中出现了一只飞翔的手,若是别人看见这一幕,也许会吓得面如土色。
可是看见这只手的是祉猷,他仔细地观察着这只越飞越近的手,在这只手即将抓住他衣襟的瞬间门,把手伸了出去。
两只手握在一起,玖茴把祉猷拉到了剑上。
一件鲛纱衣披三人稍显拥挤,他们的脚时不时露在纱衣外面。
百兽园里,几只没有睡着的妖兽在晒月光。
忽然见到三双脚从头顶上空飞过,它们吓得老半天才回过神。
“如今世道竟乱到这个地步,连脚都能修炼成妖?”
“胡说八道,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妖族势微,他们已经落魄到给人当坐骑混饭吃。
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妖,可不能让它被仙修发现。
跟着人族混饭吃是一回事,向人族出卖妖族是另一回事,它们心里清楚得很。
“你去哪?”
被玖茴拉上剑后,祉猷就乖乖站在剑尾,他看也没有看秋华一眼,仿佛剑上有她没她都没区别。
“去观月赏星。”
玖茴取下罩在三人身上的鲛纱衣,“今晚夜色独好,幸好半道上遇见你,我们可以一起去了。”
祉猷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秋华一眼,他向秋华作揖:“晚辈见过秋宗主。”
“不必多礼。”
秋华对他略一点头。
“刚才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玖茴知道,祉猷不会轻易向别人伸手。
“我认得你的手。”
祉猷似乎不明白玖茴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你的手跟别人不一样。”
“是比别人更好看?”
玖茴举起手在祉猷眼前晃了晃。
“你食指与无名指一样长,指甲饱满透着淡粉,有些像……”
“停。”
玖茴双手环胸:“你只需要说,我的手是不是好看其他不重要。”
祉猷又看了两眼她的手,缓缓点头:“好看。”
“孺子可教也,以后若有人问你这种问题,记得忽略中间门的描述,直接回答好看。”
玖茴满意点头:“明不明白?”
“不妥。”
祉猷摇头。
玖茴轻皱眉头:“为何?”
“要实事求是。”
“嘻嘻。”
玖茴捧着脸笑得眉眼弯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欣赏你的实事求是。”
秋华静静看着两人笑闹,面色一点点柔和下来。
在这个瞬间门,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世间门一切都与她无关,唯有身边的笑声才是真实。
飞剑在山峰上停下,陡峭的山峰狭窄,三人席地而坐,风刮着衣袍,披帛在夜色中翻飞,他们谁也没有用术法去抵挡这些自由的风。
祉猷把陶二给的那盘灵果拿了出来,玖茴把其中一份分给秋华:“夜还很长,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在这个地方,秋华可以抛却自己的身份,而玖茴也不再遵守晚辈的礼仪,他们只是三个平平无奇的赏月人。
“站得越高,就越觉得高处风景动人心。”
玖茴嫌坐着不舒服,干脆仰躺在地上,这样看月亮不用费力:“不过在高处站得太久,就容易忘记最底下的风景。”
祉猷见玖茴躺下,盯着地上看了又看,心一横学着她的姿势躺下了。
“小时候家里的长辈带我去城里赶集,我们居住的村子很偏远,所以能去的城也很小。”
提起村子的偏僻,玖茴竟隐隐有几分得意:“不过我们村是十里八村最富裕的,每次去城里,长辈们都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
“南街的豆腐脑最好吃,每次去城里我都要吃一大碗。”
“东街有家手擀面摊,面摊老板有点怕他娘子。
不过我觉得老板娘子一点也不凶,她给没爹娘的小孩免费吃面,还骗小孩说那是卖够五十份面送的。”
“北街酒楼里的堂倌为了招揽客人,会在大门口跳舞,就是跳得不太好看。”
“住在西街的人比较穷,他们爱在院子里种果树。
有次我跟长辈走散了,不小心走到西街,他们给我塞了满满一兜果子。”
玖茴讲着小城里的一草一木,讲着那些几乎无人在意的小事:“像这样的小城有很多,没有宗门庇佑,也没有修为高深的大能坐阵。
一个妖,一个魔,就足以覆灭整座城池。”
秋华没有看玖茴,她望着镇妖狱的方向不发一语。
“秋宗主,再来点?”
玖茴又抓了一把灵果在秋华面前。
“今晚本是九方步庭针对我的一场阴谋。”
秋华接过灵果:“整个修真界,除了他跟我,没有几人能打开镇妖狱结界。”
“我并未真正打算放出那只恶妖,只是厌倦了九方步庭的种种算计。”
秋华神情倦怠。
天降大劫,万千生灵危在旦夕,她既无法放下过往,又无法视生灵而不顾,不如一了百了……
“九方是谁?”
玖茴关注的重点有些不太一样。
“九方是步庭的姓氏。”
秋华解释:“当年九方全族命丧魔族之手,步庭是九方家族唯一幸存下来的人。”
“他无法容忍计划中出现任何变数,而我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变数。”
秋华嗤笑:“为了达到想要的目的,他可以牺牲任何人,甚至可以牺牲自己,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疯子。”
“秋宗主既然知道这是针对你的阴谋,为何还会去镇妖狱?”
玖茴嫌地上躺着有些硬,给自己铺了一层垫子:“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这么做。”
“如果是你,你会如何?”
祉猷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甚至莫名对步庭生出几分同情。
“给厌恶之人添堵其实是世间门最简单的事。”
玖茴挑眉:“真正的添堵,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方式。”
“现在九天宗的人全都守在镇妖狱附近,由我们随意发挥的地方有很多。”
玖茴把垫子卷吧卷吧塞进纳戒,双手叉腰:“今天晚上我们要让步仙尊明白,什么叫追悔莫及,什么叫无能狂怒,什么叫声东击西!”
或许是玖茴的语气太过肯定,又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坚定,亦或是她已经别无选择,所以堂堂秋华仙尊,竟然真的选择相信一个十八岁小姑娘的话。
祉猷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他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身为青岚宗宗主的秋华,为什么会同意这么荒谬的建议。
月已至中天,镇妖狱周围一片寂静,除了偶尔有风吹过,什么事都没发生。
大家当然不会怀疑是镇星楼的预言出了错,他们只以为是这么多人守在这里,让原本想放出恶妖的人不敢出现。
一位修为不高的小宗门宗主不小心睡着,手里的法器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玉镜跟陶城主坐在角落,各自靠着一根树干垂着脑袋打瞌睡,忽然听到兵器声,连忙坐直身体,打起来了?
这位掉法器的宗主被众人看得老脸一红,捡起法器藏进了人堆里。
红绿两位长老神情不似刚来时凝重,他们掐指细算,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再坚持半个时辰,就能成功躲过这场预言了。
树丛深处,一只伪装成树干的林鸱鸟,小心翼翼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脚爪。
它早就该明白,人的话是不能轻易相信的。
什么“铁口神算”
,什么月圆之夜必会得偿所愿,它在这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也没等到谁来破开镇妖狱的结界。
那可是一百两卦金,他攒了整整两年,才攒下一百两!
现在钱被人全部骗走不说,被关在妖狱的老大也没救出来,林鸱鸟气愤地吐掉在嘴里含了两个时辰的羽毛。
这片羽毛是那个“铁口神算”
免费赠给它的,还说什么只要在别人破开镇妖狱外面的结界时,把羽毛衔到塔尖,就能救出被关三年的老大。
呸!
花一百两算出来的东西是假的,那这羽毛肯定也是假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破鸡毛破鸭毛。
他明明可以直接骗它一百两银子,偏偏还要送它一片羽毛来羞辱它,人心真是可怕得很!
丑陋得很!
“啊啾!”
神极门掌派大弟子靠着树干睡得正香,一片羽毛飘到他鼻尖,痒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羽毛顺着他张大的嘴,掉进他的喉咙里。
他闭着眼睛揉了揉鼻子,咂摸两下嘴巴,靠着树根继续睡。
一位老宗主见一些年轻仙修躺的躺坐的坐,痛心疾首地摇头叹息:“现在的弟子真是一辈不如一辈,一代不如一代啊!”
幸好还有十大宗门的弟子没让人失望,各个都身姿挺拔,精神奕奕。
月亮渐渐西移,最后终于平静地渡过了预言。
红绿二位长老再次向众人道谢,匆匆化作流光离开。
各宗主、掌派弟子也渐渐散去。
十大宗门的宗主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也纷纷向步庭告辞。
今夜他们不经青岚门同意,便以十大宗门令的名义向所有宗主传令,已经是对不起秋华。
若再留在这里生出某些风言风语,传到秋华耳中,就要伤和气了。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秋华就已经带着几名青岚门弟子盛装而来。
与秋华私交不错的几位宗主面露羞愧,主动见礼避到旁边,不好意思开口言语。
“平陵秋华。”
步庭手执寒剑走出镇妖狱结界,一步步走到离秋华八步远的地方站定。
“九方宗主。”
秋华笑了笑,当年两人初见,师父曾笑言她与步庭名字合在一起便是“秋华满庭”
,寓意十分吉利。
她拔下剑钗,化作斩天剑:“你冒用我宗的宗令,擅自下发十宗令,如今又持剑相向,真以为我是泥捏的性子?”
“他们真会打起来?”
鲛纱衣下,玖茴拉了拉祉猷的袖子:“站过来点,万一他们打起来,这边容易被扫到剑气。”
“不会。”
祉猷摇头:“秋华无错,步庭不会动剑。”
“你今夜去了何处?”
步庭果真如祉猷所言,当着几位宗主的面还剑入鞘。
“赏月。”
秋华讽笑:“难道你不觉得,今夜的月色与五百年前一样美好难忘?月明星繁,晚风徐徐,我连一丝一毫都不想错过。”
步庭眼睑颤了颤,没有说话。
“罢了,我今夜赏完景,又怀念了一场故人,心情难得畅快,便不与你计较十宗令之事。”
秋华也收起剑,从腰间门取下一袋灵石,扔到步庭脚边:“今日我青岚门未来镇守妖狱,我亦心里有愧,这袋灵石就当是我给九方堂主的辛苦费。”
修炼到他们这个境界,早已经斩断尘缘,姓氏更是该避讳不提。
两人当着其他几位宗主的面直呼对方尘缘旧姓,跟互相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没什么差别了。
几位宗主默然不语,一夜不见,秋宗主羞辱人的本领似乎大有长进。
“好心疼,那里面可是塞了五十个灵石。”
玖茴小声跟祉猷道:“等会如果他们都不捡,我们去偷偷捡回来。”
祉猷:“……”
出主意的是她,心疼灵石的还是她。
秋华低头看了眼掉在地上沾满尘土的荷包:“感谢的话不必再说,告辞。”
她转身就走,裙摆与披帛在空中划过优美的波纹,任谁都看得出,她特意走这一趟,纯粹是为了让步仙尊不开心。
“今夜辛苦各位道友。”
步庭朝众人拱手:“天色已深,诸位请自便。”
几位宗主忙不迭告辞,谁也不想蹚两人间门的这趟浑水。
众人皆散去,步庭再次走入结界,解开镇妖狱的禁锢。
“你注定逃不出这座牢狱的命运,就算有预言也一样。”
步庭淡淡开口:“我会把你禁锢在此处,直至你魂飞魄散。”
“你以为改变预言的人是你?”
恶妖大笑:“你能阻我一时,阻不了我一世。”
结界上流光闪烁,玖茴拉着祉猷穿过结界,想听听恶妖是如何骂步仙尊的。
“无知又狂妄的小儿!
终有一日,本尊会让你为今日所为而后悔!”
小儿?
玖茴看着外貌只有二十六七,实际年已七百左右的步仙尊,这也能称作小儿?
“拭目以待。”
步庭转身欲走。
“难道你不想知道,在你来之前,是谁阻止了你未婚妻劈开这座塔的结界?”
“你说什么?!”
步庭回头,躲在鲛纱衣下的玖茴,第一次看到步仙尊变脸色。
“你想知道也可以,只要你放我出来,我可以不计前嫌教你失传已久的术法,还能告诉你天才地宝的藏身之地……”
“妖邪之言。”
步庭转身便走,这一次他没有停留。
“步庭小儿,阻拦你未婚妻的人,就是……”
恶妖突然想起,它根本不知那个女子的姓名,因结界禁锢,它只能感知结界附近发生的事。
直到步庭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它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妖看着不太聪明,骂人也不行。”
玖茴见祉猷在发呆,用手肘撞了撞他手臂,顺手捡起无人在意的五十块灵石:“走走走,我们赶紧回去。”
两人轻松穿过结界,路过一棵树时,玖茴脚步一顿,仰头看向枝干某处。
林鸱鸟踢了踢僵硬的脚爪,扇了扇翅膀,这会儿终于没人了。
它要凌空,它要翱翔!
翱翔……翱……翔?
无论他如何拼命挥动翅膀,都还在原地未动。
“就说这截树枝看着怎么有些奇怪,原来是林鸱鸟一族。”
玖茴看着在手里装死的林鸱鸟:“小妖怪,你是怎么混进来还不被人发现的?”
林鸱鸟梗着脖子不动,假装自己是一只死鸟。
玖茴拎着它往客院走,祉猷帮她撑纱衣,顺便对林鸱鸟作出公正公平的评价:“毛多,貌丑,蠢笨。”
林鸱鸟:“……”
呸!
胡说八道!
他分明是林鸱圈美男子!
两人回到院子,祉猷帮玖茴收好鲛纱衣,转身回自己屋子。
“祉猷,你今晚是特意出来找我的?”
玖茴叫住他。
“嗯。”
祉猷转身:“今夜不安全。”
林鸱鸟划拉一下脚爪,确实不安全,不然它怎么被抓的?
“谢谢。”
“今晚的月色很好看。”
祉猷微微弯了一下唇角:“所以不用谢。”
“早些睡觉。”
隔壁院子,玉镜从窗户后幽幽探出头来:“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她瞥了眼玖茴手上拎着的丑鸟,把头缩回去关上了窗户。
“好的,师父。”
玖茴快步跨进屋子,给手里的林鸱鸟扔给角落里啃骨头的白奇:“来,我给你找了个同伴。”
“好丑的一根木桩。”
白奇嫌弃。
“我是鸟,擅长伪装的林鸱鸟!”
见装死无用,林鸱鸟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双翅一扇就准备从窗户逃跑。
“啪。”
白奇一尾巴把林鸱鸟拍下来:“老子说话,你竟然敢顶嘴?”
林鸱鸟:“……”
没有哪只鸟会不讨厌猫,没有!
“这只小鸟交给你,别吵到我睡觉。”
玖茴摸了摸白奇的脑袋,瞥了眼趴着不动的林鸱鸟:“它身上被我下了禁制,它如果敢跑就随它。”
林鸱鸟闻言,哧溜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谄媚地向玖茴叫了两声。
“安静。”
白奇又是一尾巴拍了过去:“不知道老大要睡觉休息么,鬼叫什么?!”
嗤,老子生平最瞧不起阿谀奉承的妖!
“白奇,帮我把桌上的话本拿过来。”
“好嘞,老大!”
白奇叼着书,屁颠颠凑了过去。
玖茴翻了几页,嫌弃这些话本的内容还不如发生在九天宗的事刺激,把话本丢到一边,裹着柔软的被子昏昏入睡。
一炷香后,一位向来沉稳大气的九天宗长老,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是谁,究竟是谁干的?!”
这声怒吼穿破云霄,震彻天地,困了大半宿的众人被惊得从床上坐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镇妖狱被人劫了?!
众人忙不迭用术法套好外衫,脚踩飞剑就往怒吼声传出的地方赶。
当他们赶到目的地,看清眼前的一切时,脑子被惊得只能浮现出一个字——啊?!
等到天亮大家就要准备离开了,临行前不睡觉都要干这种事,多冒昧多缺德多恨九天宗啊?
什么,你说昨天九天宗刚下令彻查神极门?
懂了,那就是神极门干的。
胆子可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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