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百年……”
至冬人显然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但与他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对视,云苓第一次感觉到了冷,仿佛血液凝聚般的冷。
原来在长生种眼里,百年的光阴也是那么短暂。
“百年已经足够长啦。”少年上手扯了扯希尔那张被自然偏爱的脸,面上不显,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是艳羡,而是难过。
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是你们的寿命太过长久了。
“我这辈子快要十八岁了,你呢?”
能说出“不过百年”,龙这种传说中与天地同寿的生物,年龄该是以千计数的吧?
“年岁是人类的计时方法,我只能通过以翻阅的书籍为单位来计算度过的时间。”
灰蓝的眼眸倒映着身侧之人,并非毫无波动。
很多时候,长生种的确如短生种猜想中的那样,记忆会在漫长的时间中遭到磨损,但在记无可记的情况下,任何可以被记住的东西,皆在磨损中叠加,直至铭记。
“在遇见你之前,我看过一万七千八百零二本书。”
这无疑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少年掰着手指算了算,即便是一天一本,翻阅这些书籍都需要花费四五十年。
两辈子加起来只有四十年的他托住腮帮子,心情有些郁闷,望着遗址中心那座据说已被巨龙占领的高塔,使劲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把话头对准了一个他没有那么在乎的东西。
“那些人是怎么搬来一万多本书的?”
蒙德城的丽莎小姐曾表示手下对外借阅的书大约有两万来本,但那可是一个国家图书馆的馆藏数量,云苓无法想象希尔是怎么通过几个人类读到这么多书的。
希尔摇头道:“他们随身携带的不过几本笔记,那些笔记就是我对人类世界的全部了解。”
“另外那一万本书还不够你了解人类世界吗?”
回想起刚认识那会儿对方口中蹦出的一众惊世骇俗的发言,少年忍不住又上手扯了一下希尔的脸,后者则好脾气地任由他的爪子在自己脸上动作。
“仅通过诗歌和故事,不足以了解。”诗歌中流露出的些许生活片段,和故事角色身上显现的部分特征,难以支撑起他对人类社会全貌的想象。
他的回答让云苓很是费解。
“诗歌?”
“大部分是上古史诗和歌颂某位君主的歌谣。”
“故事呢?”
“嗯,一些非人类的故事,你可以理解为寓言。”希尔回忆一番,做了让云苓两眼一黑的补充,“《鸟阿姨讲故事》占据了其中的两千一百六十本,很有教育意义……”
难怪希尔会喜欢《提瓦特游览指南》……云苓感觉自己的一个脑袋顶两个大。要是换他听了鸟阿姨讲了两千多本故事,他肯定也会爱上艾莉丝女士的彪悍文字。
“你都是从哪找到这些好东西的?”能连载这么多本的童话书何尝不是一种奇
迹。
至冬人唇角泛起笑意:“是我的第二位朋友带来的,还记得吗?她是一只雪鸮。()”
……
“()”
少年拄着下巴,话一脱口才发现了不妥当。
一个心怀不轨的人类,一只猫头鹰书友,放在阅读一万七千本书的时间里,怎么看都少得可怜。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表达歉意的话。
“三个,是很多了。”同样是坐着,至冬人能很轻易地看到一片雪花从半空悠悠地飘落到少年的头顶,黑色的发丝衬得那半透明的晶体很是显眼,“下雪了。”
关于朋友的话题就此揭过,少年摊开掌心,用「风」收集来了几片雪花,递到至冬人的眼前。
“你觉得这些雪花怎么样?”
面对这些形状各异的六角冰晶,至冬人的评价相当简洁:“好看。”
事实证明,一个没有文学细菌的人,不,龙,给他看一千本一万本诗集,他也不能将雪花真的说出花来。
见少年没吭声,他想了想,又从小小的词库中抠了一个百搭的“浪漫”,随后像变魔术一般,将融化在少年掌心的雪花“拿”了起来。
白色的雾气弥散,化成水的部分在他的手下得到了补充和延展,最后凝聚成了一朵剔透的冰花。
接过冰花的少年爱不释手,摆弄了好一阵。
但不是每一片雪花都有被偏爱的资格。随着落雪的密度逐步增大,二人找了个避雪的地方,生起了篝火。
在火焰的照拂下,云苓的身子暖了起来,手却离火堆远远的,生怕捏在手里的冰花会化掉。
这种担忧很大程度上是多余的,希尔告诉他只要雪还在下,冰花要多少有多少,可他就认准了手上的那一朵,多少也不换。可它终究还是在他温热的手心里化成了一滩冰凉的水
。
他们所处的一隅之外,纷飞的大雪倒是比冰花存在得更为长久。
凝望着被包裹在雪中的蒙德旧址,少年托着下巴,兀自呢喃道:“生日要到了……”
雪和他的生日没有直接联系,不过他刚来的这个世界的时候,天冷得厉害,白术先生以前总说,只要天开始下雪,就该给他准备礼物了。
这会儿璃月也有下雪吗?
() 他转头问希尔:“你知道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吗?”
“生日……人类如何确定它的准确日期?”时间一直是至冬人难以弄清的问题。
“就是出生的日期嘛,不过也不一定。”云苓将目光从雪景中收了回来,“想听点我的故事吗?算是你今天告诉我这么多的交换-->>
在对彼此过去的好奇上,二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得到了肯定答复的他挨到至冬人身旁,讲述了一段悠久的往事。
“我嘛,生日就不是出生的日期,我想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了,白术先生也不知道,所以我的生日被定在了他捡到我的那天,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不过当长生提起这件事的时候……”
【璃月向来有生日吃长寿面的习俗。那天的不卜庐前台空无一人,都聚在内室里,围着一个比板凳高不了多少的小孩打转。
在医师的鼓励下,孩子的小脸憋得通红,两颊吸得凹了进去,只为能一次性吸完一根长长的面条。
“别噎着了,小寿星。”盘在专属“蛇架子”上的白蛇吐着红色的信子,“知道你的生日为什么是今天吗?”
抱着面碗的孩子费劲地咽下口中的食物,他当然记得自己是在几年前的今天被丢到不卜庐门口的,但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后,抱住医师的胳膊,瘪嘴一副要哭的模样:“因为今天是长生把我从垃圾桶里捞出来的日子。”
医师把委屈巴巴的孩子抱了起来,不赞成地看向肩膀上的白蛇:“长生,你又教他什么了?”
“冤枉!我可没这么跟他说过。”长生不可置信地看着医师怀中捂嘴偷笑的小绿茶,“小坏蛋,虽然不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但我当年还尽心尽力地给你起了名字呢。”
“略——我不信。”
“呵呵,是真的。”医师温柔地摸摸他的脑袋,“不过假如用长生给你起名字,那我们云苓现在就要叫白年糕了。”
孩子发出了迟到的抗议:“坏蛇!”
“喂喂,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的嘛!你当时就那么一只无毛的小瘦猴子,我希望你能和年糕一样白白胖胖的……这叫做美好的期许,跟我念,美好的期许——”
“是个可爱的名字。”身为中间人的医师早就习惯了打圆场,给两边都顺了顺毛,“今年的礼物喜欢吗?”
埋在他怀里的孩子把脸抬了起来:“喜欢,可是……”
医师把手放到耳边,示意自己会耐心地听他“可是”以后的内容。
孩子又看了他两眼,不舍地挣脱他的怀抱,噔噔跑回卧室,拖来了宝贝了好几年的几件礼物,还有平时乖乖喝药积累的满本子兑奖凭证,鼓足勇气道:“我要拿这些换——”
医师戳了戳这个喜新厌旧的小家伙的额头:“哦,又喜欢上什么新奇的小玩意了?”
“不对不对,我想换——想换先生多陪陪我。”孩子一手拖着先祖法蜕周边,一手抓着医师的衣袖,“就今天,今天都在这里,好吗?”
“好
。但要是有急诊的病人,我不能保证……”
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试图得寸进尺:“那明天呢?”
“云苓,记得我的工作是什么吗?如果天下的人都不生病……咳咳……”】
在这段不长的回忆里,他删去自己留有前世记忆的痕迹,只让自己保留了正常孩童一般的心性。
“其实我当时也蛮喜欢白年糕这个名字的,说不喜欢只是为了呛长生。”
叫白年糕的话,至少和白术先生听起来就像是一家人了……
璃月港人人都跟随记性不好的七七称呼不卜庐的主人为“白先生”,只有他坚持喊了十多年的“白术先生”,因为一旦表现出认同“白术姓白”这个观点,他就会产生自己与白术毫无关系的感觉。
虽然的确没什么关系……可能对白术先生来说,他就是一个不省心的讨债鬼吧。
“是很可爱。”至冬人认同了这个名字。
“对小孩子来说是不错,可等我八十岁了被小孩喊做‘年糕爷爷’,未免也太奇怪了。”
希尔嘴里说着“不奇怪”,但因为不擅长掩饰,眼底闪过的情绪却被云苓抓了个正着。
“你不会真的更喜欢那个名字吧?”云苓叉起腰,摆出一副“你敢说对我就敢生气”的架势。
“我喜欢的不是哪个名字。”
希尔轻轻叹了一口气,银白的睫毛颤了颤,让云苓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喜欢的是——□□”
一把捂住耳朵的少年没有听到后面的内容:“不听不听,都是狡辩。”
“不是狡辩……”
待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堵耳朵的手,至冬人换了个少年可能愿意谈论的话题。
“名字对人类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你别看名字短短的,其实都藏着长辈对一个新降生的生命的期待。”
不被期待的名字,不被期待的孩子,二者的存在都是没有意义的。拥有“云苓”这个名字整整十八年后,少年已经忘了自己过去被叫做什么了。
“那位给你取名的白术先生,对你有怎样的期待?”
自觉辜负了长辈期待的少年耸肩:“大概是希望我能继承他的医术吧。”
不然他想不到为什么要给他起一种草药的名字。
他讨厌吃药,但倒也不排斥这个和“白术”同一起名方式的名字。
盘完了自己,云苓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对方:“你的名字呢?”
他好像在哪里隐隐约约听人提起过希尔的名字……是,是怎么来着?
“是我读到的诗歌中第一个出现的名字。”
幸好读的是诗歌,云苓庆幸地瞅着至冬人的俊脸。要是读的是童话书,他名字的诡异程度估计得和“白年糕”不相上下。
“我以为你们从诞生之初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和职责呢。”
少年无心的一句话让至冬人抬起了头。
他望向那座废墟中央的高塔,高塔背后的天空高而辽阔,却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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