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内,架子上的座钟嘀嗒嘀嗒地响,银质镂空雕纹,经过时光粉饰,变得黯淡哑光。秒针缓缓地旋过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的循环。
周围再无庞杂声音,韩致远却不觉冷寂,独自坐在沙发的边缘,静数秒针旋转的圈数。
耐心和隐忍向来是他的拿手武器,他童年时就习惯在门外等待,等爷爷和韩旻熊交涉结束,今日不过是换个人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这回还有别人在等。
韩暌坐在桌边,很快沉不住气。他三番两次瞄向露台,将水果叉丢进盘中,率先打破满堂寂静:“聊那么久?真把楚弗唯当他孙女了?”
楚弗唯钻进露台后,好长时间都没出来,不知跟老爷子在说什么。韩旻熊等人本来自信满满,现在也被消磨得心烦气躁。
贾珂妍猛戳他一下,示意儿子降低音量:“再怎么样,也得给她爹面子。”
没人知道韩老爷子对楚弗唯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只要万星集团不垮台,表面真情也是一辈子。
韩暌颇不服气,瞥向沙发边坐定的韩致远,却见韩旻熊踱步而去。
“致远,二叔刚才语气比较冲,给你道个歉。”
韩致远的视线被中年人遮蔽,只得收回落向座钟的目光,看向文质彬彬的韩旻熊。他的姿势并没变,只有眼睛抬起来,如墨浸染,黑白分明。
韩旻熊神色和蔼,说话也平心静气,主动伸出手来:“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亲叔侄也是如此,在商言商,都是为了集团好,不是对你有成见,你不要记恨二叔。”
韩致远盯着那只求和的手,不知为何想起了过去的事。
记忆里,父母离世后,对方也做过类似的事,一边故露哀色向自己伸出手,一边说“以后二叔会好好照顾你的”。
但他在无边愤怒中拍掉了那只手。
“二叔不用客气,我懂您的为人。”韩致远站起身来,理了理袖口,轻笑道,“咱们之间,没有成见,不决高下……”
正当韩旻熊以为他要伸手回握,却见韩致远直接擦身而过,轻飘飘地丢下后半句话。
“只争生死。”
韩旻熊脸色骤变。
韩致远没空跟这家人虚与委蛇,索性径直走向露台,说道:“我去看看爷爷和唯唯。”
韩暌啧道:“终于去了——”
简单敲门过后,露台的门打开,清风就钻进屋里,随之而来的是欢声笑语。
韩致远原本担忧双方剑拔弩张,不料楚弗唯和韩老爷子根本没谈正事,他们站在一堆花盆里,挑挑拣拣,不亦乐乎。
韩老爷子见长孙露面,热情道:“致远,来来来!看看这两盆花,你想带走哪盆?”
韩致远睨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区别:“都行。”
“真没意思。”韩老爷子撇嘴,又继续张罗,“弗唯想挑一盆带走,正好装饰你们新家!”
楚弗唯蹲在地上,正沉浸在花草中,她闻言回过神,茫然道:“……新家?”
她打算将花带回自己家,这一句“新家”如当头棒喝。
韩老爷子看向韩致远,问道:“对啊,算算日子的话,是不是装修好了?”
韩致远沉着应答:“您放心吧,家电齐全,开窗通风也有一段时间,很快就能入住。”
“好好好,等你搬出去住,我就彻底成孤家寡人了。”
“我会每周回来看您的。”
“你每周回来就算了。”韩老爷子摆摆手,又看看年轻夫妻,和颜悦色道,“你们还可以考虑考虑。”
楚弗唯赶忙微笑。
“你俩先挑着,我进去喝杯茶,聊得我口渴了。”
待老爷子离开后,楚弗唯终于按耐不住,一溜烟蹿到他的身边,疑道:“什么新家?我怎么不知道?”
“爷爷给我们购置的婚房,位置在市中心,离恒远很近。”韩致远冷静地阐述,“当然,房本写的是我名字,按协议不用划分给你,你没注意到也正常。”
虽然两人是合约婚姻,但在外人眼中是真的,该有的东西也不会少。韩老爷子斥巨资购入豪宅,位置离两家集团大楼不远,方便小夫妻工作和生活,可谓用心良苦。
“你小子藏一手啊,还怕我洗房不成?”楚弗唯惊道,“这事儿放在网上,网友都骂你鸡贼!”
“这好像没什么问题。”韩致远斜她一眼,有条不紊道,“总不能跟我假结婚的好处,和跟我真结婚的好处,都让你占全了吧,我又不是冤大头。”
合约都约定了股份和涎玉斋,再往外送房产,纯属脑袋有病。
“怎么就不能占全了?”楚弗唯眉头微蹙,严肃道,“小伙子,我告诉你,说话不要那么拽。你现在就算离婚,也是一个二婚男,基本没有人要了。”
“?”
“你在燕城读书,学的究竟是金融,还是心理?”韩致远既好气又好笑,“‘煤气灯效应’玩得不错。”
他最近反应过来,她大学没干别的,光研究PUA技术。
“哎,你不要急——”楚弗唯晃晃手指,“我是跟你分析现实情况,不要听网上那些人瞎说,什么男的有钱,二婚都很抢手,那是骗你们玩儿的,自己心里面要有数!”
“你都奔三的人了,花容月貌也撑不了几年,三十五岁后更没法看了,估计嘚瑟不了多久。”
他质疑:“你跟我不是同龄人?”
她当即翻白眼:“我是女的,你是男的,你能跟我比么!?”
“……”
“行,有数了。”韩致远若有所思,漆黑的眸浸了光,故意道,“那看来我不能离婚,必须砸你手里了,男人还是得安稳,对吧?”
楚弗唯闻言,她骤然语塞,连忙轻咳两声,理性地规劝:“这倒也不至于,该离还是离啊,不要满腹心机,还真赖上我了。”
“既然今天提起来,正好跟你说一声。我不管你在不在新家住,但每周要回去两三次,而且刚搬家的那周,最好天天都在。”
韩致远见她站在花盆堆里,迟迟没有走出来。他干脆挽袖子,露出手臂线条,也挑选起盆景:“那边离恒远太近,眼线也会多,容易被盯上,不要引怀疑。”
“我又不是小学生,还有夜里的门禁。”楚弗唯抗议,“我要是哪天想跟外面的男男女女睡呢?”
韩致远愕然反问:“外面的男男女女?”
“对啊。”她理直气壮,“你们加班不偶尔熬夜睡办公室么?”
“……”
他颇感无语,说道:“那就加完班再回来,我不信每次都通宵。”
“太晚了,没有车。”
“打电话,我来接。”
“韩致远,你有病。”楚弗唯不满道,“你就是跟你爷爷住惯了,他控制过你的出行,你就折磨我的出行!”
他语气很平稳,言语却比刀利:“谁让我们家被撞死过人呢。”
此话一出,楚弗唯深吸一口气,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尽管她觉得韩旻熊没那么大胆,敢在国内贸然对自己下手,但还是在心里做自我建设,主要他从小就离开了爸爸妈妈,有些杯弓蛇影的扭曲心态也正常。
楚弗唯音量降低,警告道:“说好每周两三天,你不要出尔反尔。”
“我可没有你擅长耍赖。”韩致远好奇道,“你刚跟爷爷聊什么,居然用了那么久?就在挑花么?”
两人在露台耗费了太长时间,让外面的韩旻熊都心里发毛。
“聊了一分钟的正事,聊了十几分钟的杂事。”
“什么杂事?”
楚弗唯绕过花盆,走到露台边缘,用手指向远方:“那边原来有条路,现在被填平了,都改种上树了。”
天际线处蓝色浅淡,隐隐可见层层绿浪,在云烟连接处朦胧。别墅区稍有些年头,附近布局几经修缮,也跟过去有所差别,曾经是一条平整的路。
“我记得。”韩致远面露怀念之色,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颔首道,“原本是胜利之路,你在那儿骑自行车输给我,气得路上差点哭出来。”
“明明是你卑鄙地隐瞒自己会骑车。”楚弗唯闷声反驳,“……而且我也没有哭。”
韩致远含笑:“你说没哭就没哭吧。”
自行车铃的声音似又在耳边回荡,她还记得那年气温并不热,本想跟韩致远比赛谁先学会骑车,谁料此人居然扮猪吃老虎,轻而易举将自己甩在身后。
初夏,微风,阳光像雨点般落在地上,铺满金色鱼鳞般的光。
车轮骨碌碌地转动,她在后面歪歪扭扭地蹬,气恼道:“为什么他们说你不会骑?”
前方旋风般的影子听见,终于吱扭一声停下来。小男孩穿浅蓝短袖,容貌清秀,皮肤白皙,看上去年纪不大,回答却格外老沉:“会得太多,只会遭人讨厌。”
楚弗唯闻言一愣,连带车速也下滑。
那时,韩致远还没有失去父母,她也不理解复杂的成语,比如“韬光养晦”,比如“树大招风”。她不明白优秀会给同辈带来多少压力,也会招来其他亲戚的嫉妒和嫌弃。
她只知道,韩致远从小在接受一种奇怪的教育,跟自己截然相反,名叫“让让”。他跟韩暌接触时,会被父母叮嘱“让让弟弟”;
他跟楚弗唯相处时,会被长辈教导“让让唯唯”。
但狗贼对她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面对家长演得好,私底下都瞎胡闹。
“再说你不就上当了?”他骑坐在车上,等她追了过来,笑道,“你叫声‘致远哥哥’,我也可以让让你。”
“……让你个大头鬼!”
那天,楚弗唯用力地踩车轮,终究还是没创造奇迹。她一路追逐前面的浅蓝身影,不知道是夏风狂躁,还是意外风沙迷眼,到终点时眼眶都泛红,被他误以为是气哭了。
最后韩致远为息事宁人,提出他来推、她来坐,推车将她送回去,无奈当了回人力车夫。
“真行。”小男孩扶着车把,又见她眼圈通红,低声道,“搞半天赢了你,得给你当司机。”
楚弗唯坐在车座上揉眼睛:“我家司机不止幼儿园学历。”
“……”
她现在也记不清那天骑车时眼睛怎么了。
只是尚且年幼的她,偶尔会在韩致远的身上,看到另一条命运线的自己。
倘若她生在复杂的大家族,估计就不是“让让唯唯”,而是“唯唯让让”了。
*
涎玉斋古楼内,总经理办公室早就被清理一空,窗明几净,不染尘埃。
贾斗途站在熟悉的房间里,眼看自己盘踞许久的地方,就要拱手让人,不由唏嘘起来。所谓关系硬不如投胎好,谁曾想老将能被小姑娘挤掉。
但他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这点儿小事还是能忍的。
贾斗途低头看表,问道:“人来了么?”
“贾总,还没。”
“记住我说的话,不管她的提案多可笑,前几个月都要捧着来!”贾斗途眼珠子一转,压低音量道,“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另一边,设计楼内同样议论纷纷,众人早按捺不住,好奇地向外张望。
有男生自带一个小望远镜,在窗边窥探主楼内动向,嘀咕道:“老土豆还搁那儿如临大敌呢。”
“姝瑶姐,你不是见过老板了?什么样啊?”
“好不好相处?”
尽管楚总到访过涎玉斋,但并不是正式来上班,大部分人还没打过照面。
甘姝瑶被旁人追问,为难道:“上次就简单聊聊,我也不知道……”
万众期待中,一辆明艳跑车驶入涎玉斋,如同雷雨中的金白闪电,风驰电掣。这跟韩致远当年的低调截然不同,很快将设计师们吸引到窗边,都想遥遥亲睹新老板第一面。
车门上旋,高挑女子走了下来,手里好似抱着什么,不紧不慢走向贾总。
设计楼窗边,女生兴奋询问:“楚总长什么样?”
“开最酷的车、穿最舒适的衣服、带最扎人的植物……”男生迷惘道,“那是盆芦荟吗?”
主楼门口,贾斗途等人得知消息,早就赶过来迎楚弗唯。只见她衣着休闲、身挎小包,没戴任何珠光宝气的首饰,唯有抱着的芦荟苍翠欲滴、引人注目。
“楚总,您来了。”
贾斗途望着她怀里的巨大芦荟,懵道:“这是……”
楚弗唯随意道:“哦,放屋里旺风水的。”
“……好好好,我帮您拿。”
贾斗途接过花盆,不料重量惊人,差点没闪了腰。
楚弗唯见他踉跄,忙道:“贾总,小心点,这盆芦荟可有来历的。”
“呵呵,是么?”贾斗途直起身来,谄笑道,“我不太懂植物,还要向您请教。”
楚弗唯煞有介事地介绍:“它的来头可不一般,恒远现任韩董播的种,恒远下任韩董换的盆。天地灵气,汇聚一身。尚方宝荟,只此一盆!”
贾斗途:“?”
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家宴,韩老爷子提议送花,任由楚弗唯来挑选。她本想要漂亮的花草,谁料撞倒了边缘的芦荟,噼里啪啦,碎渣飞溅,稀里哗啦,砂石泥土。
幸运的是,花园的主人韩老爷子不在,只有他冷漠的长孙目睹此幕。
“你可以不做家务,但不要制造家务。”韩致远对她的莽撞见怪不怪,吐槽道,“家里有保洁,也会困扰的。”
楚弗唯不小心砸毁花盆,心里本来就烦,又听他阴阳怪气,恼道:“那你过来把它清理了呗。”
“凭什么?”
“远远哥哥。”
“……”
楚弗唯不知道韩致远听完有多膈应,都甘愿帮她毁尸灭迹,以此制止她恶毒的行径。
不管怎样,她如愿以偿获得一盆芦荟,同时碰坏花盆的事经人扫尾,成功地没被韩老爷子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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