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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千树殿(一)

        他的反问叫她一噎。

        她正想说什么,他却已施然起身,窗外云卷云舒,烟雨濛濛春色澜,风柳轻拂。

        “落雨了,千树殿离善居行程一个时辰,收拾好了,就出发。”

        他转过身,这一次没与她做任何纠缠,遗留一室袭人暗香熏染,便走了出去。

        而郑曲尺则怔然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眨巴了下眼眸,下一瞬微讶地瞪大。

        “他特地跑我房间,枕卧软榻,宿寒披露,只为交待这一句?”

        眼下好像连性子都“仙”了,悟得大道,不沾染红尘,空无一物……亦无一人。

        ——

        郑曲尺感觉今日的宇文晟好像跟以往哪里不一样了。

        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她本来也不太了解真正的宇文晟,她只是觉得他今天格外不待见她。

        他手持一柄墨山湖亭伞,身姿峻挺,衣随轻风濛水摇曳,走在离她二米开外,他步履不疾不徐,却好连一个眼神落在她身上,仿佛都是一种不必要。

        她默默地跟着他,偶尔抬眸,盯着他的背影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与他同行上山,此番的独处,不同于“柳风眠”时候,也不同于之前宇文晟刻意将自己变成“柳风眠”的时候,而是真正的宇文晟。

        他不会刻意与她交谈,他不会专程放慢步速等她,也不会顾忌她的情绪……

        她知道,他一定还是在气昨天的事情,而她此刻兴味索然,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

        一人一把伞,一前一后,若非始终步调一致,保持着平衡的拉扯距离,或许别人都要以为这两人只是恰巧同路的陌生人。

        “宇文晟……”

        走到三清山,山花缕缕簇簇漫烂山涧,漳雾缭绕,夹杂着细雨的风撩起白纱,她站在下方喊了他一声。

        他顿步,偏过脸,看向她:“这个名字,在巨鹿国被认定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毒瘤,你这般毫无顾忌地喊出来,是觉得就我们这些人,能够抵挡得住巨鹿大军?”

        郑曲尺哑然无声,手用力握紧伞柄,她抿了抿唇,方道:“是我错了,我不会再这么喊了,我只是想问一问,你有什么计划需要我配合的吗?”

        她大胆设想:“听付荣说,你是要去找一样特别重要的东西,那需要我帮你打听消息吗?也或者说,去替你采点,探路,我以前……”

        宇文晟安静地凝注她片刻后,旋开视线。

        “你只需将你要做的事做好即可,其它不必另行多事。”

        她一愣:“可是,付荣他们说……”

        “你只需护好自己即可。”宇文晟打断了她的可是。

        他们谈话到此为止,他再度启程,郑曲尺只好跟上。

        千树殿并不是在悟觉寺中,它在三清山之巅,上山之路有一段路特别难走,连通绝壁艰险,他们须穿行过一条狭窄、凿壁于山体的栈道。

        人走在栈道上,如立于万丈悬崖中,俯瞰群山,顿感万物渺小。

        尤其落雨湿滑,每一步都需得尤为用力坚定,不可疏忽。

        郑曲尺看到这一条千锤万凿所修的栈道时,目不转睛,心底不住感叹,古人智慧诚不欺我,哪怕是这样贫瘠的条件,也能够办到登天的能力。

        如果换她来,能不能够办得到,又能否以更便捷科学、更安全永固的方式达成?

        脚下是万丈幽谷,她一路小心行走,放肆探索,她一手撑伞,一手攀抓着岩壁行走,生怕成群的小鸟飞过将她撞倒,当真是体验了一趟最惊险刺激的路程。

        宇文晟行色如常在前,但郑曲尺却心惊胆战,生怕踏偏一步,就跌落了这万丈深渊。

        前路有一截,没有木板铺路了,直接就是凿劈的石头路,最宽有臂长,最窄之处只有两掌宽,当真是越走越险。

        她心跳如擂,收起了伞插进裤腰带内,不敢再单手撑臂了。

        她舔了舔唇,紧张地挪步如龟速,宇文晟不肯等她,她也怕独自一人在后面,跟丢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加快的速度。

        啊——

        不知是后方,还是下方一声尖厉的惨叫,令郑曲尺浑身一抖。

        什么?!

        她蓦地回头,不见任何异样,这时唰地一下黑影急速打她耳边刮落,风声骤起,扬起她发丝飞舞。

        她瞠大眼眸,偏头朝下一看,只见黑影却是一个人从上方坠落而下,刮擦到她的衣摆,一个力道下拽,猝不及防,她脚下一个打滑,人也被这一股风力吸着朝后仰去。

        她瞳仁猛地一窒,脸色苍白,她看着下方深不见底的,脑子竟一片空白。

        人面对无力回天的危险,竟是如此无助与渺小。

        她晃摆、急欲抓住什么的手,遽地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腕部,一个用力回拽,将她从悬崖壁外给拉了回来。

        她一个旋转,面朝内仰撞到了他结实的胸膛,那熟悉的细腻朝露的熏香味道,以往她总分辨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味道,但这一刻,她脑子好像忽然之间开了窍,让她嗅出了蓝风铃的清凉气息。

        她瞠大眼睛,心跳就如同直奔一百八十迈,又被骤急收回,正被困在她胸口处四处碰撞。

        是宇文晟。

        可他先前,不是早就走远了吗?

        怎么会这么及时救下她?

        “谢谢……”

        她缓了一会神,才轻喘着吐出这两个字。

        宇文晟任她这样发软地靠着自己,他眼中似有一层绞紧的水雾弥漫,让人透不过气来:“看热闹,比顾住自己的命还重要?”

        郑曲尺被他恐怖的眼神吓住,她哪是在看热闹啊,她那分明就是听到有人在惨叫,这才停下来,回头张望时,被无辜牵连……

        算了,是他救了她,说两句也应该,她不与他争辩了。

        她被刚才那一吓,手心都发汗了,现在还魂不附体。

        宇文晟见她唇色青白,大大的杏眸中,尤余惊悸,知道她刚才被吓得不轻,他眸色几经变换,最终压下心头如同被掐紧要害的炽怒,只愠声警告道:“少管别人的闲事。”

        他握住她纤瘦的手腕,这一次,他不再自顾在前,而是带着她一路走过艰险路途。

        方才郑曲尺险些摔崖时,腰间的伞滑落坠入了深渊,所以剩下的路程,一柄伞撑遮在两人的头顶,来到了千树殿下百阶长梯前。

        淅沥的晨雨渐停,翠绿的树叶被洗涤清新滴珠,天边白云经风吹拂,变幻万千,林子里雀鸟啾鸣,仿佛一切都是那般美好。

        “谢谢你刚才回头,救了我。”

        郑曲尺郑重向宇文晟再次道谢。

        她后来在路上,稍一想,就明白为什么宇文晟能够这么及时出现在她身边了。

        他眼睛虽未落在她身上,但他是一直在“看着”她的。

        宇文晟收起伞,伞尖点地,水雾汇聚成溪,滴答掉落在地面。

        他转过脸,白衣胜雪,身姿缥缈:“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特地回去救你的吧?”

        不、不是吗?

        郑曲尺被他这么一问,忽然有些懵了。

        宇文晟见她呆然的神色,怡然温软一笑:“想什么呢,你对我还有用,我当然是特地回去救你的。”

        郑曲尺气鼓了腮帮子。

        他这是在故意逗着她耍吧。

        他抬眸看向上方:“走吧。”

        郑曲尺知晓自己惹他生气了,可没想到他生起气来,会是这么一副耍着人玩的恶魔性子,话不好好说,非要挑着刺,笑得越温柔,话就越毒。

        “于海,你若再这么娘们唧唧的走路,休想老子再理你了!”

        “……对不起,我、我脚有些疼,我会努力走快些的。”

        后面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来,前面之人身上全是泥与灰,就跟从坡上滚下来似的,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气冲冲叫嚷着。

        后面跟着一个揪着衣角,低着头,一副愧疚得不得了的男子。

        咦?

        后面那个人,不是之前她伸了一把手拉住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是叫于海。

        他也入围前十了?

        看不出来啊,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过他们俩这一身,再加上之前他身上发生的“意外”,这一次山上有人跌落悬崖,不知道他们俩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但这些事郑曲尺也只是转念一瞬,她身边有宇文晟,她还记得他刚才的警告。

        “少管别人的闲事。”

        她悄悄觑他一眼,也歇了与旁人搭话的心。

        于海心思敏感,对于别人的视线向来警觉,他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蓦然抬头,当看到是郑曲尺时,他秀丽的脸旁顿时划过一丝惊喜。

        “恩人?”

        他轻声念着,可当他余光又扫到了宇文晟,那准备迈出的脚步当下一滞,两眼转动,纠结犹豫。

        可见,他对宇文晟的忌惮有多深。

        明明宇文晟什么都没对他做过。

        郑曲尺心底奇怪,不由得揣测这个叫“于海”的人,是天生对危险事物敏锐,还是……他其实认得宇文晟?

        她见他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便朝他打招呼式地笑了笑,不作停留,转身与宇文晟一道上了台阶。

        宇海见恩人就这样走了,他嘴角一瘪,委屈得快哭了。

        入千树殿的台阶,粗略估计应该超三百阶了。

        刚走第一百阶时,她小腿酸了,一百五十阶时,她满背开始发汗,直到三百三十三阶走完了,她直接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使劲捶腿。

        要不是她锻炼过柔骨术,强化了体质,这一口气爬几百步梯子,非把她给整趴下不可。

        她看下面,还有人在吭哧吭哧地在爬,她扬了扬骄傲的下巴。

        她可是最快的一个,哦,不对,最快的是宇文晟。

        人健步如飞,轻轻松松走到千树殿门前等她了。

        她稍作歇息,便起身来到千树殿前,殿前用大石方块铺地,矗立着十几根塔柱,“千树殿”的匾额擅香色、字亦金色,彰显一种肃穆庄严感。

        她本奇怪这名字怎么起的这般古怪,听起来,不像是佛寺惯用的禅意名,但细细听来,又有一番奇妙蕴意在其中。

        在入殿前,郑曲尺再度跟宇文晟商量:“若一会儿别人问起你来,我该怎么回答?”

        今天过来的人,都是入围前十的工匠,他们一切精简,除了一位伴随,不可带更多的旁人,而且前来“千树殿”的一路途有够挑战的,这“霁春匠工会”的决赛,为何非要挑这处?

        宇文晟道:“随从。”

        郑曲尺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你的随从?”

        宇文晟闻言,笑唇翘弯,好似有趣地问道:“你是随从,那我是什么?”

        虽然被他看笨蛋的眼神给瞧扁了,可郑曲尺还是觉得这事简直颠覆逻辑。

        “你给我当随从?”

        她长什么样,他长什么样,她穿什么衣服,他穿什么衣服,她什么市井小民的气质,他什么王孙贵族的气质……她能配置这么一大牌、昂贵的随从吗?

        “我是谁,不在于你怎么说,而在于他们怎么想,不必顾虑太多,前因后果他们会自行想象的。”宇文晟漫不经心道。

        这话听着,怎么有种“别人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我不理会,更无所谓”,这副爱咋咋地拽样,真不怕别人会脑补些什么狗血奇葩剧情?

        尤其,他长得多少有些美强惨的特质在其中,那病弱当中,带着风骨,风骨当中飘飘欲仙,诱人犯罪。

        “……我的名声呢,他是丝毫没有顾忌吧。”她嘀嘀咕咕。

        “你说什么?”

        不就是脸面吗?她丢得起,郑曲尺朝他笑道:“随从,且与你的主子一道进去吧。”

        ——

        千树殿的大门,自然会有守卫,他们负责接引前来的入围者。

        郑曲尺打听,他们之前,有没有人早到了,守卫说,已到了三位入围者。

        这么说来,她跟宇文晟是第四个到的,还有六名入围者未到……她又想了一下,若掉落悬崖之人是入围者,也或者是五位了?

        一踏入千树殿,她就被这穹顶的高度所震撼,圆穹顶部有一个直径数米的洞,以圆洞为中心点,朝下分局出十条界线,每一条界线当中,分别雕刻着精美的十神佛像。

        在中间位置,开辟出许多的壁龛,壁龛内全是连枝树型铜灯,举目望去比比皆是,竟将殿内映照得灯火通明。

        她眸映璀璨明亮,终于明了,这千树殿的名字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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