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紫袍
盛央十一年十一月十五,百官入朝。
依照项国历法,每月十五,仕焦七品以上官员皆需入宫朝见,上报政务,接受考评,是除了岁首大朝会之外最盛大的朝会。
天还未亮,岑静昭已经坐在妆奁前,由雪婵伺候着梳妆了。
束发的时候,雪婵摸着岑静昭缎子一般的墨发,又看了看一旁的三梁进贤冠,发愁起来。
“娘子,您的头发太长了,要不要修剪一下?这样盘上去的话,冠帽就戴不上了。不然……包块幞巾?”
岑静昭摇头,“无所谓,平时怎么梳便怎么梳,我就是把头发都包起来,也装不成男人。”
官员的官服和冠冕都是由织染署定制,没有理由会把她的官帽做小,只可能是有人看不得她穿这一身行头,故意找她麻烦。
既然如此,何必同一顶帽子过不去?遂了他们的心便是了。
见岑静昭胸有成竹,雪婵释然一笑,“娘子说得对,是奴婢狭隘了。”
雪婵为岑静昭梳了一个简单却精美的单髻,虽然没有任何发饰,但额头上贴的珍珠花钿却反而成了最夺目的光彩。
尤其是当她穿上一身锦缎紫色官袍,金线勾勒的莲花大宝花团纹和金玉带相映成辉,宛若江河之上日出时的金色波光,而太阳便是她额头上那一点璀璨的珍珠花钿。
自从这件官袍送过来,石妈妈已经不知小心熨烫养护过多少次了,如今穿在身上不仅一丝褶皱都不见,反而愈发光彩。
岑静昭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了静园,走出了石妈妈的视线。
看着岑静昭的马车消失不见,石妈妈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她的娘子,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的人,终于如愿以偿,走出了小小的后宅。
按照规矩,朝会从卯时开始,但官员们至少都会提前半个时辰到宫门附近等候,一来是为了表示心诚和积极,二来也是为了和同僚联络感情,交流情报。
因此,刚到寅时六刻,大家便相携前往乾鉴殿。
“娘子,我们不会来迟了吧?”雪婵扶着岑静昭走下马车,看着看着空荡荡的宫门,不免担心,她看向广场上立着的一丈高的日晷,“这还不到卯时啊……”
虽然她在宫里伺候过,但对前朝的事并不了解,因此并不懂这些官员之间的弯弯绕绕,但稍微一想便能知晓因果,心中不免嗤笑,但她谨慎守礼,不仅没有说话,甚至连笑容都是转瞬即逝。
岑静昭倒是无所谓,笑道:“无需理会旁人,我们保证自己不出错即可。”
雪婵颔首,“是,奴婢明白!娘子去吧!奴婢就在这等您。”
说着,雪婵郑重弓身作揖,朗声道:“祝娘子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岑静昭也作揖回礼,随即转身走进金碧辉煌的宫城,太阳还未升起,但熹微的天光破云而出,照亮了她绛紫色的官袍。
乾鉴殿外,官员按品级分列八队,这些都是五品以下的官员,不能进殿,只能在殿外听训,如果没有被叫到,就只能等下个月才有机会再见天颜。
这些人站得笔直,全神贯注,然而,当一道紫色的身影从他们眼前晃过,没有人能不被吸引。
五品以上官吏着紫袍,但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已经进入了乾鉴殿,怎么还有人姗姗来迟?
再一细看,这名官吏的身形明显更加清瘦矮小,并且此人非但没戴官帽,反而梳着单髻,这分明是个女子!
众人瞠目欲裂,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岑娘子!
虽然早在先帝在位时,她便被封为学宫祭酒,但自从皇权更迭,她虽然还有三品官职,却从未有过实权,甚至连朝会都没从未参加过。
今日她这般高调地出现,莫非是帝心回转,决定开始那个什么学宫了?
殿外的官吏各怀心思,有人想着尽早攀附,也有人想着奋力打压,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而大家都不禁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前端的岑文治。
岑文治虽是翰林待诏,可以随时向皇帝献策谏言,但因品级不高,并不能踏足乾鉴殿。这便是规矩,即便是宠臣,也不能越级越权。
岑文治一看岑静昭胸有成竹的仪态,便知她已胜券在握。作为同僚,他丝毫不担心她会在殿上吃亏,但作为堂兄,他却十分担心她会处处树敌。
须臾间,他已经想好了数十种谏言,希望能在皇帝面前为三妹妹消解些许敌意。
和殿外心思各异的官员不同,殿中的高官则要团结得多。
对于虾兵蟹将来说,无论龙王是谁,总能趁机捞到一些好处,但岑静昭位高且即将权重,显然是来争做龙王的,这些人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从他们手中夺去半分权力。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知晓了岑静昭会在今日出席朝会,但当她真的走进这座宫殿,并且还是以这般惊世骇俗的女子装扮,所有人的心都还是被重重一击。
岑静昭目不斜视,站到了自己的位置,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众人眉目微垂,以眼神四下打量问询,观望风向。须臾,李泓商站了出来。
“岑娘子进殿为何不戴发冠?可还将我朝的规矩放在眼里?”
作为礼部尚书,李泓商通晓礼制,并且,岑静昭所要兴建的学宫,明显也是要分礼部的权。因此,这番话由他出口最为恰当。
但岑静昭却丝毫不怵,反问:“礼制要求了男子,可要求女子了?李尚书年纪大了,记性难免不如从前,不要勉强自己,回家多读几遍便是了。”
岑静昭声音柔和却洪亮,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都听得心惊胆战,她却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李泓商,只把视线落在面前高处的龙椅之上,仿佛旁人在她面前都微如浮尘。
李泓商气得眼睛瞪大了两圈,还想再说什么,岑静昭这才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李泓商,悠悠开口。
“还有,李尚书和我官阶相同,劳烦唤我‘岑祭酒’或‘岑大人’。这也是礼制所定,对吗?礼部尚书大人?”
岑静昭特意加重了“礼部尚书”四个字,明显是在讽刺李泓商身为礼部尚书却不懂礼法,比扇人一巴掌还要让人丢面子。
刹那间,殿中的气氛凝滞。
岑肆眉头紧皱,他听说岑静昭今日会来上朝,早已派人传话到静园,告诫她谨言慎行,谁知她不仅不听劝,反倒愈发猖狂,看来还是要他当面耳提面命才是!
可他到底是父亲,哪有女儿不去给父亲请安,反而让父亲天天去女儿家中的道理?
这厢,李泓商正强忍怒气,准备反击,那厢,内官的唱和声已经响起。
“陛下驾到!跪——”
大殿内外,百官跪迎圣驾。
“恭迎陛下!陛下砺山带河,万寿无疆!”
皇帝坐定,内官再次唱和。
“起——”
百官站起,却都微微弓身,静待圣言,完全没有了方才昂首挺胸的风姿。如此一来,身姿笔直的岑静昭便更加显眼。
皇帝一眼便注意到了她,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什么原因,在固定的仪程之后,他第一个询问的人便是岑静昭。
“岑卿,先帝曾任命你为学宫祭酒,如今已近一年,不知你可办妥了?”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是皇帝不愿岑静昭开设学宫,但此言一出,岑静昭只得认下罪状。
“臣初涉政务,未免茫然无措,所幸将勤补拙,终有所得。如今已有眉目,臣已呈上奏疏,学宫的规制、选拔条件等尽在其中。敬请陛下斧正!”
<div class="contentadv"> 赵总管立即呈上岑静昭前一日呈递上来的奏疏。
皇帝翻开一看,“齐胥学宫?为何取这个名字?有何寓意?”
“回禀陛下,‘齐’乃‘立如齐’,意为恭敬;‘胥’乃‘胥斯原’,意为观察。所谓恭敬,是对上恭敬,学宫直属于陛下,除了陛下,学宫行事无需对任何人负责;所谓观察,是对下观察,对百官、对百姓。如此方能使国家安定。”
岑静昭的一番话让皇帝总是微蹙的眉心稍稍舒展开,至少从名字来看,学宫是为皇帝所用的。
“学宫一事你既有章程,便尽快去办,明年务必要开办起来。”
“臣遵旨!”
李泓商心有不甘,再次谏言:“请陛下三思!学宫即便要办,也不应由一女子担此重任!若有纰漏,贻害无穷啊!”
岑静昭转身看向李泓商,“李尚书此言,想必定然博古通今,不知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泓商撇嘴,显然不愿交谈,但岑静昭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言:“请问李尚书,为何女子不能做官?甚至不能读书?”
李泓商很想闭口不言,谁知道这卑鄙的小女子又给他设下了什么陷阱,但百官在侧,天子在上,他不回答就是认输。
于是,他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牝鸡司晨,大凶之兆!”
“牝鸡司晨是越权为之,李尚书怕是忘了,我和你一样身着紫袍,我何时越权了?”
“强词夺理!”李泓商“咚”的一声跪地,情词恳切道:“陛下!您看这女子巧言令色,岂是实干之人?”
皇帝记着同岑静昭的约定,想为她辩驳两句,但岑静昭却已经自己抢先接过了话头。
“李尚书说得没错,历朝历代皆是如此,都不许女子读书。男人一边在外论经辩史,一边嘲笑女子不懂。可若女子读书真的无用,李尚书又为何费尽心思为自家女儿搏那才女的名号?”
李泓商家的女儿也曾和岑静昭一起参加过先帝在位时的伴读擢选,只是那位李娘子初试便被送回了家。
大抵李泓商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便大办了好几场诗会,只为给女儿表现的机会,最后才女的名声倒是穿出去了,但更多是被当做笑谈,毕竟真正有才学的都已经被选进了宫里。
这件事因此成了李泓商最不愿被提及的糗事,如今却被岑静昭旧事重提,他简直恨不得撕烂她的嘴。
只是不等他有动作,岑静昭又继续道:“女子不懂,是因为她们从不被允许学习。若女子也能读四书五经明礼通史,读山河志记了解世间风物,读术数工学知晓做功之术,就不至于被男人困在后宅,还要被男人嘲讽无知。”
其实这些道理很浅显,岑静昭也不是第一个想通的女子,但她却是第一个在这种场合上,面对这么多男子说出来的女子。
一时间,所有人都觉得脸上一热,似乎的确如此,而他们作为既得利益者,从未思考过这些。如今被点明,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脸上被扇了一巴掌。
短暂的羞愧迅速转变成了气愤,最后是同仇敌忾。
御史大夫汪宪站出来,义正严辞道:“岑娘子如今倒是头头是道,可前不久在笠城,你可并非这般!”
说着,汪宪面向皇帝弓身行礼。
“陛下,听闻岑娘子在笠城,借和谈之名,行为祸百姓之实,妄图用鼠疫制造疫病,简直丧尽天良!这种人怎能为人师?连为官都不配!请陛下明察!”
有了牵头之人,很快便有人附和。
“疫疠流行,白骨不覆。心肠如此歹毒,请陛下治罪!”
“不错!岑家通敌一事尚未分明,谁知她此举是想做什么?其心可诛!”
……
反驳之声不绝于耳,岑肆的手心已经紧张得冒出冷汗,这件事本是子虚乌有,可被正式地提出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于她的声名都是巨大的损害。
而且已经牵连到了岑家,眼看着越闹越大,但他看向岑静昭,却发现她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心中更是阵阵憋闷。
“够了!”皇帝被吵得心烦,揉了揉眉心看向岑静昭,“你有什么可说的?”
“臣没什么可说的。”
此言一出,刚被皇帝平息的声浪再次沸腾,掺杂着这些声音,岑静昭转身看向大家,再度发声。
“莫须有的罪名,信则有,不信则无。诸位信与不信,全在诸位,而我做与未做,全在我自己。从前我或许做了,但没做成,今后我也或许会做,说不定,就做成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渐渐变得轻柔,但却不禁让人胆寒。
寻常人的寻常思维,都会极力撇清自己做的恶事,但岑静昭却反其道而行,几乎就是当着满朝文武承认自己操控疫病,罔顾人命。
可她越是这样,反倒让人不敢轻易对付,没有人想与疯子为敌,因为疯子没有路数,更没有底线。
她今日能操控疫病,谁知明日还会操控什么?只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反对的声音渐渐平息,大家自然心有不甘,只是现在谁也不愿意做被岑静昭记住的出头之鸟了。
岑肆的手在官袍上蹭了一把,大步上前拱手行礼。
“启禀陛下,臣教女无方,养成了她骄纵的性子,臣今后定当严加管教。诸位同僚既对岑府有疑,臣愿自削爵位以证岑氏清白!如今南疆战乱不断,臣愿将三年俸禄捐献前线,封地重新划归百姓,以安民心,为陛下分忧!”
此言一出,大殿肃静,只听见依稀的抽气声。
公爵可是除了王爵之外最大的爵位,岑肆竟然轻易便送了出去,若是做戏,也未免太过了。
没人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皇帝也没想到岑静昭提过的事竟这么快便实现了,但他不能立刻答应,否则就好像他早就有所图谋。
“岑公言重,此事容后再议!”
皇帝直接堵住了岑肆的话,此事既是岑静昭和岑肆的共识,那么早一日晚一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其他世家有太大的压力。
岑肆也知道皇帝不会马上同意,只是他到底是岑静昭的父亲,看着她被百官围攻,他终是于心不忍,所以才陡然出言,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殿中再次安静下来,皇帝决断道:“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了,学宫一事便尽快去办。岑卿,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你的言朕已经见识过了,希望你的行不要让朕失望。”
岑静昭拱手,郑重道:“臣定不辱命!”
盛央十一年十一月十五,一身紫袍的岑静昭被史官永远记录在了项国的史册之上,直到百年之后,依然被世人传颂。
1.“立如齐”出自于《礼记曲礼上》,意为“人站着的时候,要向祭拜自己先祖时那样恭敬。”
2.“胥斯原”出自于《诗经大雅》,意为“察看这里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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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作者生日,给大家贡献一个肥章!第三卷终于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卷了,南疆的乱局会结束,昭妹和徐十五也会经历更大的挑战,敬请期待,谢谢大家的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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