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祭酒
每年的宫宴都大同小异,无非是为了表现君臣相合、上下一心,大臣们依次上前祝酒,说些奉承天子,并祈愿明年天地人合等等。
皇帝不会在这种需要体现君臣同乐的情形下找人麻烦,各侯爵和权臣上前祝酒的时候,皇帝都和颜悦色,说些相关的祝愿或肯定,并未刁难任何人。
于是,大家终于渐渐放下心,大胆举杯上前。
然而,当礼部尚书上前跪地举杯的时候,皇帝却在他尚未开口之间笑了起来。
“李卿近来辛苦,不知学宫一事筹措得如何了?”
不仅是李泓商,在坐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皇帝曾建议效仿稷下学宫兴建学宫一事,大家都有所耳闻,但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期间皇帝并未再提此事,大家都以为皇帝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皇帝会在此刻旧事重提。
大臣们不敢直视天颜,只能将目光投向始作俑者。
他们听说就是瑞国公府的三娘子大言不惭地提出了这个建议,而此刻,这位岑三娘子正悠然地品茶。
李泓商“咚”的一声重重叩首,破釜沉舟道:“陛下,臣以死相谏!此举恐动乱朝纲,成国乱之始!”
一时间,偌大的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暗中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呵!”
突然,一个少女冷笑着站起身,正是岑三娘子。她走到李泓商身侧,也跪了下来。
“臣女浅薄,不知李尚书所言何意?齐国兴建稷下学宫,不仅笼络人才,让齐国成为战国霸主,更弘扬了道、儒、法、兵诸家学说,百家争鸣、荫蔽后世。不知李尚书所谓的动乱朝纲从何说起?”
大臣们本就被皇帝突然的发问打得措手不及,现在又见到一个女子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脸色都越来越难看。
岑肆连忙跪地告罪:“陛下恕罪!臣教女无方,致使她狂妄胡言。臣一定好生管教!”
说着,他皱眉小声呵斥岑静昭:“不孝女,还不赶紧滚下去!”
岑静昭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一双杏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泓商,“李尚书,请不吝赐教。”
皇帝抬手,一名小内官立刻扶起了岑肆。
大家明白了,皇帝这是否决了瑞国公的话,偏向了岑三娘。
众人心思各异,大多数人都在暗中嘲讽,岑肆这个国公爷做得好没意思,想当年,老国公岑孑石的话,天子都要虚心倾听。
也有一小部分想起了那个未能流传开来的传言,皇帝对岑三娘似乎真的有非比寻常的情意,此刻作为可以称得上是偏袒了。
而且现在再想,传言之所以没有流传开来,不正是因为皇帝的铁血手腕处置了两个说闲话的宫女吗?
这般想着,大家再看岑静昭的眼神都有了变化。
李泓商被所有人的目光注视着,已经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驳斥岑静昭。
“稷下学宫兴建时尚未有科举一制,如今大兴科举,一样可以选贤举能,是比稷下学宫更高效有利的选才手段,岑三娘子却要倒行逆施,想来是因为做了几日女师,只懂得纸上谈兵。”
和李泓商的气急败坏相比,岑静昭可谓从容自若。
“李尚书过奖了,我对兵法一窍不通,并不敢托大妄谈。我也从未否定科举,而是觉得应该广开通路,让有识之士既可以选择科举,也可以选择别的路为国效力,而不是死守一条路。”
岑静昭对着皇帝肃然一拜,正色道:“陛下,凡事变则通,痛则达,达则兼济天下。与其万人过独木,不如多修通达阳关路。”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在座的国之栋梁。静默的须臾,每个人都在心里想了无数种结果,只是他们都没有猜到天子的答案。
“既然李尚书无暇顾及学宫一事,那便由岑三娘子去办吧!岑三娘子在宫里讲学两年,成果颇佳,想来学宫一事难不倒三娘子。”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坚定得足以让人的心神具震。
“瑞国公府岑三娘,任学宫祭酒,位同国子祭酒,统领学宫兴办一事,朕亲自监督。”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次不光是李泓商,大部分朝臣都站出来反对。
御史大夫汪宪先前在岑静昭的面前落了面子,自然不允许她踩在自己头上,他声泪俱下怒斥:“陛下三思!女子为官、牝鸡司晨,国将大乱!”
岑静昭正愁没机会修理这位汪御史,他倒自己往刀尖上凑。
“汪御史,你就是这样想天下女子的?那难怪你管理不好家中女儿呢!”
岑静昭冷笑,像佛语里圣洁却剧毒的雪白曼陀罗。
“不知汪大娘子可知错了?哦!我想起来了,汪大娘子突发恶疾不在了,真是红颜薄命啊!对了,今日李尚书这般咄咄逼人,想来就是因为儿媳离世,心绪难平吧?放心,我不在意的。”
自从汪李两家用下作手段想和卓远侯府结亲的事情败露,汪二娘子汪艾藻就被送去了汪家老家的一处道馆,只能在那里度过余生。
而那件事明面上的主谋汪大娘子汪艾萍,相传回了李家之后就病倒了,没过几天就被传病逝了,李家直接将人殓了,甚至都没有像样的丧仪,汪家更是从头到尾连面都没有露。
汪大娘子的死因大家心知肚明,毕竟比起洗刷污点,让污点直接消失更加方便。
但许多事知道也不能说出来,此刻家族秘辛被岑静昭大剌剌地摊开,李汪两位大人恨不得冲上来将她单薄的身体撕成两半。
就连两家的女眷都是同样的羞愤,岑静昭这么说,是不想让她们或她们的女儿嫁得好人家了!只有汪家坐在最边上的小娘子,看着岑静昭的眼神充满感激。
她的大姐去世了,二姐离家了,她却不能祭奠、不能思念,就算姐姐们做错了什么,也罪不至此。
她们的痕迹被抹去了,只有这位岑三娘子高声告诉大家,她的姐姐曾经活生生地存在过。
岑静昭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悠悠道:“妇好领兵、祭祀,平定二十余方国,将商朝版图扩大数倍;元懿皇后领兵作战,大败北绥,如果没有元懿皇后,诸位大臣怕是没机会在此高谈阔论。”
众人一时语塞,一肚子腹稿都被“元懿皇后”四个字堵住了。
妇好的功绩可以曲解,甚至可以篡改,但对元懿皇后是万万不能有半分不敬的。
果然,大家小心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果然见他的眼中浮上冰霜。
李泓商驳斥的话到了嘴边,立刻调转了话头。
“你不要巧言令色!就是因为这般出色的女子太少了,所以我们才纪念她们,大多数女子早已被埋没了姓名!”
岑静昭不慌不忙,“敢问李尚书,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泓商明知其中有诈,却不得不回答,皇帝始终没有发话,便是还在犹豫,他还不能放弃!
他想了想,答道:“民以食为天,百姓有吃食才能安定。”
“不错,历朝历代,粮食都是最重要的。种粮食的人也是最重要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有女子的身影,女子既能种地,为何不能为官?”
“好了!”皇帝听了许久,终于说话了,“岑三娘,明日岳耀祖会将朕城西别院的地契交给你,那里今后便是学宫了。至于其它的,你有了章程之后再来回禀朕。”
皇帝起身,“众卿自便,朕先走了!”
皇帝由岳总管亲自扶着离开了,大家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挽留,因为他们还在回忆刚才皇帝说的那个地方。
皇帝在城西只有一处房产——敬王府,那是皇帝还是皇子时,所居住的地方。
皇帝这么做,就是告诉所有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学宫一事势在必行。
岑静昭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这第一关,她总算是过去了。只是还不等她暂时放松,享受胜利的喜悦,只见辰锦郡主盯着她冷哼一声,大步离开了宴席。
大长公主给了身侧宫女一个眼神,宫女立刻点头,无声追了出去。
岑静昭突然觉得一阵心酸,想宽慰自己,却连一个字都想不出了,面对自己的母亲,所有的花言巧语、巧言令色都不管用了。
大长公主也起身,朗声笑道:“诸位好坐,本宫身子不适,就先回去了。”
雪婵扶着大长公主走下台阶,经过岑静昭的时候,大长公主轻声道:“昭儿,陪外祖母回宫。”
岑静昭立刻起身,扶住了大长公主的病一侧,相携离开了。
———
岑静昭扶着大长公主回到沐淑宫,听说母亲正在偏殿,祖孙两人便先去了偏殿,刚一到门口,就看见辰锦郡主正拿着戒尺等着她。
“跪下!”
“够了!湘儿!”
郡主正要对岑静昭发作,却被大长公主厉声喝止了。
“母亲,您还要纵着她吗?您看她今日在宴席说的是什么话?她是要把我们——”
“她说什么了?我觉得昭儿说得很对!”
大长公主顿了顿,语重心长道:“湘儿,是娘没有教好你,现在娘告诉你一个道理——日子过得如何,只有自己说得算,想要什么就去争取,而不是等着别人送到你面前!你过得不舒心,不是昭儿的错!你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但你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变!昭儿不同,她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才走到现在的!”
岑静昭怕母亲和外祖母继续争执,还是跪了下来。其实她今日在宴席上跪了许久,此刻膝盖已经有些疼了,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母亲,昭儿胆大妄为,愿受责罚。只是昭儿从小到大从未求过母亲什么,现在有一事想求母亲成全。”
郡主的气暂时消去些许,被宫女抚着坐到了椅子上,她喝了口刚端上来的热茶,“说说看。”
岑静昭深吸一口气,“求母亲将岑静如记在名下,让她成为公府嫡女。”
话音未落,郡主手中的白玉盏已经砸到了岑静昭的额头上,下一刻,她的已经流出了涓涓热血。
“你个孽障!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郡主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你明知道我这一生最厌恶王姨娘母女,你竟让岑静如成为我的女儿,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虽然在流血,但岑静昭依然十分冷静,这样的结果是她早就预想过的。
“母亲,我只是想给她一个身份而已,具体缘由我现在不便多说,但我保证,她们母女不会让你堵心。”
“你拿什么保证?”
“母亲想要什么保证?”
“我要王姨娘死!”
殿里顿时鸦雀无声,好在今日宫宴,大长公主放大家各自去歇息,此刻在主子们跟前伺候的人并不多。
这种话若是被旁人听到了,还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风波。
郡主的话刚出口,自己就先吓了一跳,这完全是话赶话说到这里的,但不可否认,这正是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她心虚地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正一脸怒容瞪着自己,她想着说些什么将这句荒唐话遮掩过去,却不想岑静昭轻轻点了点头。
“好!”岑静昭起身,“王姨娘的命我来收,年后我会请族中耆老来作证,将岑静如记在母亲名下。”
说罢,她向两位长辈福礼,转身离开了偏殿。
岑静昭离开后,大长公主愣了片刻,旋即失望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刘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嫉恨妾侍,却自持身份不愿与她斗法,以致她在岑家后院作威作福十余年。现在,你又让你的女儿去要她的命,就算她是妾侍,她也是昭儿的长辈!如果昭儿真按照你说的做了,她会背负怎样的骂名?她是你的女儿,你有为她想过吗?你说她工于心计,你又何曾为她谋划过?”
大长公主疲惫地站起来,雪婵立刻过来搀扶。
“你想清楚娘的话,今日你自己回去,我留昭儿住一晚,她这样子传出去,不知又会有什么流言。”大长公主无奈长叹,“这孩子,一直在风口浪尖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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