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喜气似乎独独隔绝了瑞国公府,各房都关起门来精心筹算。
瑞国公缠绵病榻三月有余,如今已是药石罔顾,太医来了几次,都只道已尽人事,众人终于认清现实,瑞国公府的天终于要塌下来了。
岑肆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心中无限感慨。
他即将袭爵,从父亲手中接过公府,但他却难掩愁绪——他虽袭爵了,可他并无子嗣承袭爵位,将来这公府该交给谁?
三房里,三夫人林氏将岑文治压到身前。
岑文治不耐烦道:“不知母亲有何事吩咐?若是无事,儿子便回房温书了,春闱在即,没有大事便不要叫儿子了。”
林氏狠狠戳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娘为了你操心,你倒还嫌弃上了!这几日你随我去各家拜会一番,看看有无适合的女子,将亲事定下。”
“娘,我说了,我要先求功名!定什么亲?儿子不愿!”
林氏气得手痒,却舍不得打下去,只能泄愤地拍了拍身侧的案几。
“从前你爱怎样都由着你,但如今你也知道,你祖父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若是他不在了,且不说你大伯会不会对你的亲事上心,世家女子谁会愿意嫁给你?更何况你还要守孝,到时候耽误了议亲,我看你怎么办!”
岑文治有些生气,但他知道母亲的话虽然难听,却是事实,还是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娘,无论有没有祖父,我岑文治都不愿受家族扶持,而且,儿子也不是一定要娶世家女,娘虽是商户,但您贤良淑德,与父亲伉俪情深,这样的感情才是儿子想要的。大伯和大伯母门当户对,可您也看到了,他们这一辈子是如何过的,儿子不愿步这样的后尘。”
提到长房,林氏心有戚戚焉,轻叹一声,“娘说不过你,你从来都是有主意的。只是读书虽然重要,但你更要注意身体,听说你近来时常彻夜读书,这可不行。”
岑文治笑笑,“娘您放心,儿子身子好着呢!听说三妹妹为了选伴读,也时常读书到深夜,儿子是男子,可不能被三妹妹比下去。”
林氏素来心疼岑静昭这个侄女,但终究无法插手长房的事。
“你们俩倒是投缘。罢了,你们好好读书,我这几日让人送些山参,给你们补补身体。”
哄好了林氏,岑文治松了口气,又钻进了书房。他可不想盲婚哑嫁,他的妻子一定要他自己喜欢才行。
此刻,公府另一侧的二房,也有人在为同样的事而发愁。
岑肄和夫人袁氏相对而坐,岑肆犹豫了许久,才道:“爹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我们得为孩子早做打算了。”
袁氏乜了他一眼,她自然知道他此言何意,可她偏不搭腔。
“做什么打算?我两个儿子都好好的,我如今也做了祖母,还有什么好打算的?”
岑肆最厌恶袁氏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但到底不敢同她撕破脸,只得好言相劝。
“文洲和文济得你操心,有了好亲事,但文平已经十八了还未议亲,若是将来守孝,不是更耽误了?到时候哪还有适龄的世家女子能匹配?”
袁氏一拍桌子,冷哼道:“是季姨娘让你来的吧?她如今的心倒是大了,一个庶子竟也妄想娶世家女,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够了!”岑肄气得摔了茶盏,“你说话越来越放肆了!文平是庶子,但也是我的儿子!他除了出身低些,还有哪一点不如你的儿子?文洲温吞中庸,考不上功名,只能做个散官;文济轻狂张扬,得罪了上峰,至今升迁无望!这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岑肄越说越气,深感二房的将来暗无天日。
“如今二房已经这样了,说不定将来还要指望文平,他为人稳重踏实,才学颇佳。你平日克扣他们母子些月银赏赐也就罢了,婚姻大事绝对不可马虎!”
袁氏不以为意,脑筋一转,突然道:“谁说二房要靠一个庶子了?咱们可有两个儿子啊!”
“你什么意思?”
“你大哥袭爵,但他没有子嗣,为何不让他从文洲和文济之间过继一个?”
岑肄皱眉想了一阵,有些迟疑,“文洲和文济都大了,不好过继了吧?就算大哥想过继,三房可还有个只有九岁的文湛呢!”
“三房夫妇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他们怎么肯把儿子让给别人?你放心,就算他们肯,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们如愿。这个公府,将来必须是我们二房的!”
偌大的公府,人人都有自己的盘算,无人真心牵挂病榻上命不久矣的老者,除了老夫人。
老夫人亲自服侍国公爷喝下汤药,如今仙丹妙药都不及一碗镇痛的汤药。
喝过药,国公爷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但用尽力气也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把昭丫头叫过来,我有话吩咐。”
老夫人本想问问夫君到底有何事吩咐一个小丫头,但想了想还是听话照做,她倒不是怕夫君生气,而是怕夫君说多了话难受。
她一生唯我独尊,却甘愿顺从夫君一辈子,她爱慕他、敬重他,只可惜如今她却没有多少机会再夫唱妇随了。
岑静昭得了消息,立刻赶到了芝兰院。
国公爷再次遣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岑静昭一人。
岑静昭跪在床前,看着形销骨立的老人,声音不禁带了些颤抖,“祖父,您召静昭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我上次说的话,你考虑得如何?”
岑静昭想起上次,相似的情形下,祖父说:“我可以下令,让你招赘,将来你的儿子可以继承公府,只要你答应我,永远护着这个家。”
祖父的条件可谓丰厚,世袭罔替的国公府,是所有人都艳羡的诱饵。可岑静昭却拒绝了,她不仅不想要什么公府,甚至还想新手毁了它。
“多谢祖父抬爱,但静昭的回答和上一次一样。昭儿自知无才无德,保护不了公府。”
国公爷叹了口气,胸口一阵闷痛,咳嗽了半晌才总算平复。
“你还在为小时候的事埋怨这个家,是吗?”国公爷看着床幔,陷入了回忆,“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我纵容你父亲欺辱你母亲,轻贱你们姐妹。你要恨,便恨我一人。”
岑静昭抿起薄唇,直言不讳道:“祖父,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只是将来,静昭没有本事像祖父一样,明知公府尾大不掉、根系腐烂,也要护着它。”
闻言,国公爷疲惫地笑了两声。
“没错,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锋芒毕露、寸步不让。这才是我岑家人该有的样子啊!”国公爷顿了顿,审视着面前的少女,“这次,我不同你商量,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岑静昭抬眼直视着国公爷,他明明是油尽灯枯之态,此刻却似乎迸发出了无尽的能量。
“卓家前几日来访,你祖母大致同我说了,卓家想转投岑家,这事有你的功劳吧?”
岑静昭没想到祖父事到如今还对外界的事了如指掌,面对这样的聪明人,她只能坦诚。
“是,但静昭不是真想帮卓家。”
“我知道,你想帮你的长姐,所以挑唆卓家和柳家,借柳家的手除掉卓家,再抓住柳家的把柄。你想得不错,但柳家暂时不能动,否则你会惹上大麻烦。”
岑静昭心神一震,没想到自己的筹谋都被祖父看透了,更没想到祖父会制止她发难柳家。
“祖父这是何意?”
“这牵扯到一桩旧事,我本打算将这件事带进棺材,但如果你能答应我护住国公府,我便告知于你。”
室内顿时陷入沉寂,祖孙两人都在思索筹算。
最后,岑静昭不得不佩服一生纵横官场的祖父,即便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都握着翻盘的筹码,这样的心计是她望尘莫及的。
岑静昭慎重地叩头,“静昭答应祖父,今后尽力护住岑家。如有违誓,永失所爱。”
国公爷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孙女从小没有得到过多少善意和爱意,如今她用自己最在意的“爱”来发誓,他的心终于落了地。
不过,他这副身躯或者真的熬到尽头了,耳朵和脑子都没能仔细分辨出,岑静昭说的是“护住岑家”,而不是“护住公府”。
岑静昭从来就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即便身处逆境,她也要奋力一搏,就像她和大长公主未曾下完的那局棋一样。
然而,岑静昭丝毫没有胜过祖父半子的畅快,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和厌恶。
祖父说的事的确应该带进棺材的,事关天家颜面,难怪柳家会如此肆无忌惮。
从前只听说柳司空玩弄权术、巧取豪夺,如今看来,他的儿子柳从卫青出于蓝。
柳司空的嚣张跋扈被天下人看在眼里,唾弃在心中。而柳从卫,他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借今上的手除掉了阻碍他上位的父亲,既享受着百姓的爱戴,又利用天家最看重的尊严,拿着免死金牌,做着鱼肉百姓的事。
长久的沉默之后,岑静昭又对着国公爷拜了一拜。
这一次不是因为晚辈对长辈的孝道,也不是她习以为常的示弱于人,而是对一位耗尽毕生精力,想要匡复社稷的忠臣发自内心的敬意。
“祖父放心,静昭明白今后该如何做了。”
她不会放过柳家,但眼下还不是出手的时候。就像祖父方才说的——“野兽在捕猎之前,都会后退,既是为了隐藏,也是为了蓄力。”
十三年来,祖父未曾教她什么,但这一句话已经足够她研习半生。
现在的她需要隐藏,更需要蓄力,而进宫无疑是积蓄能力最好的途径。
———
盛央九年元月十一,久无女眷的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各家女子盛装入宫,积雪未退,宫墙里已然春色满园。
她们被带到女学所在的雅瑜馆,由素有“仕焦第一才女”的柴夫人亲自考校大家诗书礼仪和琴棋书画。
柴夫人之父曾是先帝的太傅,她自幼耳濡目染,习得一身才学,长大后嫁给了有名的才子董楠斋,夫妻二人隐居乡野,共同为古籍做注、修编,备受项人尊崇。
只可惜楠斋先生早逝,柴夫人归家后,由柴大人引荐入宫,为公主郡主们授业解惑。
第一轮是最简单的礼仪,考校女子行走坐卧,虽然这些规矩大家自幼便知,但要做得既分毫不差又赏心悦目,也是一件难事。
一轮下来,已有十几名女子被除名。
第二轮是棋艺。两两抽签决定对手,胜者进入下一轮,一轮下来又被筛出了一半人。
岑静如获胜后,劫后余生般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的棋艺不佳,好在她的运气从来都不差,这次抽中的对手比她还差。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岑静昭,恰巧岑静昭也看了过来,她得意地扬起头,岑静昭却直接转过脸不再看她,气得她将手帕拧成了一团。
沈棠恰巧在她身侧,将一切看在眼底,心中为自己的好姐妹抱不平,“你这三姐还真是眼高于顶!”
岑静如刻意垂下眼,强颜欢笑,“三姐姐惯是如此,我不在意的。沈妹妹,你要专心应付接下来的考校,莫为我分心。”
沈棠喜欢解语花般的岑静如,对岑静昭的厌恶更甚。
岑静昭也觉得晦气,她明明只是下棋太专注,脖子有些僵硬,四下活动一下,结果却不巧看到了岑静如。
第三轮是作诗和书画。
在一炷香内,以春意为题画一幅画并题诗。既考验画工,又检测了作诗和书法的能力。好在题目并不难,大家很快便动起笔。
时间一到,柴夫人依次走过大家面前的桌案,宫女在身侧记录,点头的留下,摇头的除名。
岑静如的好运气没能再次应验,她的画技平平,作诗更是为难她,柴夫人对着她的画摇了摇头,不再看第二眼,她的名字便被宫女划去了。
纵是再不甘心,她也只能接受现实,准备回府迎接老夫人的责骂。
柴夫人走到岑静昭面前停下,目光投向她的画作时,眼睛突然瞪大了几分,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两名随侍的宫女一脸莫名地看着彼此,都不知该将这位娘子的名字留下还是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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