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小音,道:“去,唤大夫来。”
秦明旭胸口的刀,不仅刺穿了他的皮肉,亦刺穿了在场的几个人战战兢兢、努力想要粉饰的太平。
廿多年前的罪孽,廿多年前的伤口,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秦明旭替父受过。但终究,他是无辜的。
雪中换子。他取代了冯高的人生,夺了冯高应得的母爱。但,他也只是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一个襁褓中婴孩的去处,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秦夫人搂着秦明旭。
秦明旭面色苍白,坦然地看着冯高,血浸透了他的襦衣。
冯高看了看秦夫人,又看了看我。他意识到情况的复杂。他无法像几年前对冯家那般决绝地对秦家。这里头裹挟了太多的东西。
他背过身去,说了句:“东厂,有东厂的规矩。冯某,有冯某的规矩。”
许久。
秦夫人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予冯高,道:“孩子,这是一封和离书,你交给秦坷。从此,我与他桥归桥,路归路。秦夫人的名分,我顶了廿多年,我想重新做回蔡青遥。我这一生,不该失去的,都失去了。该得到的,却从未得到。剩半盏残年,能与你相认,余愿已足。”
冯高接过和离书,将母亲搀至榻上,轻声道:“您方才给我量尺寸,量好了么?”
“量好了。娘今晚就给你缝棉衣。”
蔡青遥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秦明旭,握住冯高的手,道:“孩子,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你受了许多苦楚,娘比谁都心痛。但娘想让你修得福报。东厂杀孽太重,娘不愿见你得狠戾之名。秦坷已到暮年,不过一朽翁尔,你恕了他吧。娘求你了。便当是为娘和秦家做个了结。”
做了秦家廿多年的主母。她不愿秦家遭受灭顶之灾。她柔弱却宽容。一生靠原谅活着。
她当真向冯高跪下。
冯高连忙扶起她。
他什么都没有说,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我追了上去,唤了他一声:“豆芽——”
“姊姊也要劝我么?”他铁青的脸,筑起一面冰冷的外墙。墙里,是他的全部无奈、彷徨、脆弱。
“不,我不劝你。我只是想跟你说,我打算回扬州了。”
“天子脚下,确不是个好地方,是非太多,日日腥风血雨,不是姊姊该承受的。姊姊想离开,也好。什么时候走?”
“豆芽,你跟我一起走,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在京城还有未了的事。万岁爷现时离不开我。等我处理好了,我会去找姊姊。”
“听闻陛下加封你为督领侍,与内阁大臣一同议政。”
他回头,温柔地看着我:“小时候,我最怕跟姊姊分开,哪怕是片刻的工夫。姊姊去给班主打酒,我跟着。姊姊去买针线,我也跟着。总怕一睁眼,姊姊就不见了,我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可到最后,我还是跟姊姊分开了。我活到如今,还没有学会离别。姊姊,你走那日,我就不去渡口送你了。我的心,总是跟你一处的。”
“豆芽,姊姊等你。”
“嗯。”
他想了想,又道:“我政敌太多,若让旁人知道我与她的关系,不是好事。姊姊,让她跟你一起生活吧。我当奉养她下半生。”
我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指蔡青遥。
我点点头:“应当。豆芽,你放心。我必待她如阿母。”
他往外走去。
我看着他单薄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就像没入水中的沙鸥。
沙鸥,独居之鸟,一世伶仃。
大夫来了。
我命几个仆役将秦明旭抬至抱厦的床榻上。
他失血过多,昏迷过去。
大夫细细察看了他的伤,虽然伤口极深,但好在离心有三寸之距,无有性命之忧。大夫为他包扎好伤口,又开了药,嘱咐静养些时日。
守到二更天,他还是没有醒。
我扶蔡青遥到西厢房,道:“您且歇着,这里交给我。”
她担忧地回头看了好几眼,道:“桑榆,辛苦你了。”
她并没有睡。
而是在灯下给冯高缝起了棉衣。
她一边缝,一边喃喃道:“多絮些棉花才好。北地的冬天冷。叫他暖暖和和的。”
我回了抱厦,守着秦明旭。
灯稍许暗了,我拿起剪刀,剪了一寸灯芯。
忽听得床榻上的人喊道:“桑榆,桑榆——”
我看向他。
他的双眼是闭着的。
他没有醒。尚在梦中。
“莫要带我走,我有未了的事。”
他伸出手,仓皇地,想要挣脱着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外袍上的竹子青翠欲滴,枝干遒劲。
汗水湿了额前的发。
苍白的唇,情凄意切。
“一曲一场叹,一生悦一人。桑榆,我不能丢下你。我一辈子等你。修十年,可同船而渡。修百年,才能得姻缘。我便修它百年便是。”
如此炙热的话,我从未听人说过,本能地低下头,手足无措。
风掠进窗台。
床榻上很快又平静下来。
那些梦呓,枕在繁星下,沉沉入夜。
秦明旭在抱厦连歇了好几日方醒转。天盛楼柜上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寻他,生意上的事,想让少东家拿主意。
期间,冯高来过两回。
他终于还是做了决定。
他郑重地告诉母亲,已经命人将秦老爷放了,秦老爷签了和离书,从此,蔡氏与秦家无干了。只是秦家那一堆的小妾见府中没了主母,各自起了心思,争相想被扶正,闹得不可开交。
这些事,蔡青遥原本就是不在意的。如今,更是不理会。
她珍惜与冯高相处的每一点,每一滴。
十月初的一日,钱庄上来了人。秦明旭躲躲闪闪地,避着我,与其说了好一阵的话,那人方走。
我站在檐下,堵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忙道:“没有。”
我思忖道:“前阵子,你将运河沿岸柜上的现款全部提出,筹得万两黄金。是不是生意周转,无有货款,找钱庄抬钱了?”
他豁达地笑笑:“桑榆,你真是七窍玲珑心,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是小事,做买卖嘛,抬钱也是难免的。到了售冬衣的时节,难关很快便过了。无事,无事。”
当初救程淮时,上下打点,他是不遗余力的。
我道:“这笔款子,我该还你。还有,你为祝家使的钱,我也该还你。”
他瞧着我,道:“你是不是想回祝家,帮祝老爷振兴祝家花酿?”
他猜透了我的心思。
我道:“是。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是祝家花酿的鼎盛时期。我是闻着酒味儿长大的。我爹前阵子给我的信中,央告我回家支撑门户。我想了很久,我到底是祝家长女,理应如此。”
他似乎很欢欣:“桑榆,这是好事。你不知道,你离开扬州以后,扬州的市井上还四处流传着你巧计治白舟的故事呢。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都能唱一折话本了。”
我不禁展眉。
他捕捉到我细微的情绪,道:“桑榆,你终于笑了。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冬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出行。
到渡口的时候,下了纷纷扬扬的雪。
去岁,我送程淮时那日,也是下着这样的雪。
我将乘船往江南而去。
离了这巍峨的京城。
秦明旭的伤势好多了,他扶着蔡青遥,小音等人拿着行李,一行人陆陆续续地上了船。
冯高果然没有来送别。
蔡青遥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直到我跟她说,冯高过阵子便会与她相聚,她才略略安心。
东厂,是万岁的东厂。冯高,是万岁的冯高。她知道,他位高权重,许多的不得已。
雪落无声,我站在渡口,看天地一片苍茫。
不远处,酒楼之上,有个熟悉的身影,一直在往渡口看。
我知道,他还是来了。
他看着我与蔡青遥,那份牵肠挂肚,随雪而落。
豆芽,他不是没有学会离别,而是不忍离别。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因运河结冰之故,船行半月,方到扬州。
冬月廿三的晌午,船舶渡口。
扬州是个晴天,冬山如睡。
远远地,见岸上站了许多熟悉的身影。
三小姐,吕圭站在一起。
吴弼,荷华站在一起。荷华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离临盆之期不远。
小音搀着我上了岸,三小姐迎上来,唤了声:“二嫂。”
旋即,又觉得失言,艰难地改口道:“桑榆姐姐——”
我道:“还是扬州的水土养人,清时比在京时,丰腴了好些。是扬州的饭食可口呢,还是吕先生照顾得好?”
她低下头。
一方渡口,时过境迁,几度悲欢。
程淮时的“死”,是一个深渊,人人怀着不同的原因,心照不宣地避开,不忍提及。
吕公子拱手道:“我得了秦公子的信儿,知道你们回扬州,说与清时。清时欢喜得了不得,这几天日日拉着我到渡口来等着。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我颔首。
吴弼像从前一样,恭恭敬敬向我行礼,只不再唤“二少奶奶。”
荷华是最后走向我的,眼泪却是爬满脸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半晌,道:“您瘦了好些。”
我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
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下船以后,总感觉,不远处的大柳树后,有一双古怪的眼,暗中看着我……
我迅即望去,却只有风摆杨柳的影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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