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
我原以为,他这么刚毅的男子,永远都是坚强的。他是程府的门楣,是户部新晋的高官,是张大人暗许的接班人。他自幼修文习武,读圣贤书,当朝对时策。练一身武艺,体魄健壮。
他像一条船,承载着太多人的希冀。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我能想象他站在朝堂的一片冷漠中,是多么的孤独。
他拼尽全力,争取了视察灾区的机会。正是有了这份“不合群”,那陷在洪灾中的人们方得到上头的一点点重视。坐在金銮殿之上的君王方才注意到,那受苦的子民。
我依偎着他,道:“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他伸出手,贴着我尚还平坦的小腹,道:“承夫人的福,我就要做父亲了。往后,夫人休要太劳累。宫廷画师的差事,还是请旨,暂辞了吧。”
我道:“不用。横竖只是每旬日当值,一月才三回,不要紧。若总是在家闭门不出,我也无趣的。”
他想了想:“行。依你。”
转而,又道:“夫人那会子看的什么书?”
“消遣的闲书罢了。近年来市面上倒是多了许多前朝没有的故事话本。”
我笑着将《玉堂春落难逢夫》的大致故事讲给他听。
他听罢,道:“那王公子也不是个好的。怎的就在青楼院里耗尽钱财,被剥衣除帽,走投无路?辱煞了读书人的体统,连累了苏小姐。这样的人就算后面做了官,也不是个好官,想来还会被旁的美色所迷,没有自我管束之力。防祸于先,才不致后伤情。正经男儿,当不误家国,不误芳卿才是。那王公子倒不如与苏小姐一别两宽。”
我笑道:“可苏小姐自己心甘情愿呢。这满天下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这两人追求自由婚姻,也当是一件勇事。”
他摇摇头:“这样的勇,不叫勇,叫自私。不顾父母,牲畜也。父母难道还会害自己的孩儿不成?一个人活在世上,孝义皆失,纵得了爱,也不算是个人,又有什么意思?”
我抬起眼,看着他。
烛火,红纱,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蓦然明白了他此前的抉择。他这样的人,是一生不会、也不可能负我的。
他有明确的是非观,亦有很强的自我管束之力。从在码头上,他蒙着面,得知我和他的灵牌拜堂起,他已认定,他的妻是我。
他抱着我,将头搁在我的发上,道:“夫人往后看书的时候留神,嘱小音将灯点得亮些,莫伤了眼。”
我突然问道:“二爷,前些日子,我听大嫂说,朝中有老臣赠歌姬给你。”
他道:“大嫂恁的多话。我早就拒了,原本无须告诉你的。”
子夜,外头终于起了风。
将热气吹散不少。
我伸手将卷起的红纱帐抚平。
他道:“夫人你怀着身孕,切莫多想。我只告诉你,我是无心纳妾的。此生,妻贤,家和,足矣。”
我窝在他的怀里,与他一同睡去。
他手一直贴在我的腹上,一夜未收。
翌日,一大早,他便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出发了,连早膳都没顾上吃。
我撵出门去,给他塞了几只饼并几颗煮熟的鸡蛋。
我道:“二爷,那被大水冲过的房子,梁不结实,你路过的时候,定要小心,莫让屋榻压了自个儿。你休要久久在外盘桓,核计清楚了,就回来。”
“知道。”
他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面颊,转身便去了。
我倚在门框,到马车远去,在我眼前消失不见,方回院。
孕中,我胃口总是不好,害喜害得厉害。
吃不下东西。
几日的工夫,揽镜自照,清减了许多。
老夫人着人请了个山东的厨子来家,做了许多我的家乡菜来,我仍是没胃口。
七月七,冯高来探了我一回。
他见我瘦了好些,心里着急,道:“姊姊想什么吃的?凭是御厨做的,我也有本事给姊姊弄来。”
我摇头。
“姊姊小时候爱吃什香面,还有,还有饼子卷水葱……我去买。”他绞尽脑汁地想着。
我随后道:“我记得东昌府夏日时节,有一种小野瓜,个儿指甲大小,味道酸中泛苦,合我的胃口。”
他听此,一飞身便去了。
不到两日,便捧了一大盒子的小野瓜来。
他急切道:“姊姊快尝尝,是不是那个味道。”
我拈起一颗,擦了擦,放入口中,唇齿间是亲切而熟悉的味道。
我问:“你从哪里弄的?东昌府到京城,走漕运少说要四五日的光景。”
他仰起面孔,像是等着夸奖的孩子:“我才不会走寻常的漕运呢。瓜果不比别的,路上运个几日,坏了味道,不新鲜的。姊姊吃坏了怎么办。我命人传话给各路驿站,以千里马,按紧急军报处置,一路传送来的。”
我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以后不许这样了。军报是闹着玩的么!”
“怕什么?我又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东厂的名声横竖是臭的。臭就臭好了。我偏要给他们添堵。”
他笑笑,在我身边坐下来:“姊姊好,豌豆好,我就好。”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秦夫人过来找我,她唤着:“桑榆——”
冯高的笑容还留在嘴角,冷不防看到了她,他没有避。
秦夫人怔怔地看着冯高,看得冯高好不自在。我见他有发怒之意,忙打岔道:“你公务忙得很,且去吧。”
他没作声。
秦夫人忽然脱口而出,念了句什么。
我没有听清,问道:“您说什么?”
她还是看着冯高,道:“厂公大人年庚几何?高堂何在?”
这话之于冯高,显然是唐突了。
我推了一把冯高,示意他快走。他皱了皱眉,抽身而去。
待他走后,秦夫人怅然向我道:“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这是我方才念的词。是廿多年前,后花园中,太岳赠我的。桑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厂公的面孔有些熟悉吗?”
我含糊道:“您吃颗小野瓜。”
她自顾自道:“我想了好些天,没有想起,到底是在何处见过他。刚才,他笑的那一霎,我猛想起——”
“他不是像别人,是像我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她恍然说着。
我不作声。
她道:“桑榆,你不信么?我未出阁时,有一幅小像,还收在扬州。等你几时见了,就知我所言不虚。”
“您想想,那前人的仕女图中,或也有一两个人物相似。我是画师,最是明白的。这是寻常事。”我若无其事道。
她思忖好久,点了个头,拈起一只小野瓜放入口中。
“桑榆,你说得也有道理。是我莽撞了。我原不是莽撞人,刚才不知怎的,像是中了邪。莫要见笑。”
我与她坐在檐下。
风将她的裙角吹起。
“云心无我,云我无心。”她轻轻念着。
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这一刻,我知道,秦夫人活在从前的记忆里,未曾醒来。在秦府中淡然如水的她,并不是真的她。她一直都是二十多年前,后花园里一笑一倾城的姑娘。
把笑容留给昨日。
把回忆留给今宵。
直到半个月后,程淮时才回京。
满身尘土,一身污垢,来不及整理,便去面圣。
他写了数万字的折子,呈于天听。
在朝堂上,他捧出从灾区带回的白骨,那白骨俨然被水煮过。
他将头磕出血来,禀报万岁,灾区遍地饿殍,已到了烹食人肉的地步,若朝廷再不管,苍天不忍。
有臣子言:“程大人未必过于小题大做。只一城受灾,而天下并未受灾。陛下修建七十二道观,乃是为万民谋福祉,为九州求庇佑。是一城百姓重,还是天下百姓重?”
又有人附和道:“古语有云,人分贵贱,田分多寡。亘古如此。岂能因贱民之福祸,而殃及陛下之欢欣?陛下乃天子也,天子之英明,哺育众生。难道程大人的意思是,陛下不如你聪慧,不如你想得周到?”
程淮时道:“列位饱读诗书,身居庙堂,百姓称之为‘父母官’。天下有父母见孩儿死去的道理吗?”
他拱手朝上道:“臣以血为万民谏,求陛下赈灾。”
说完,就要撞柱。
事情闹僵起来。
万岁命人将他拉住。
张大人尚在府中养病,听见相熟的内监报信,连忙赶了过去。
此般形势下,万岁同意了“赈灾”之事。
但在下朝后,留下程淮时,明里暗里嘱他控制钱款数目。还没到秋日丰收之季,今年的赋税还未收。半数道观已挖基,万不能因国库之资,影响道观修建。否则,神明要降罪,影响大明国运。
程淮时同意了,万岁这才放他去赈灾。
然而,一月过后,他还是超出了朝廷预算。他顶着多方压力,先斩后奏,将灾民尽数安置,方归。
万岁的道观,只修了十余座,便告停。
听得禀报,万岁当即发雷霆之怒。
这时,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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