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高塔上,大长老远远盯着比试台上的一切,布满皱纹的脸沉默地扭曲在一起,嘴唇翕动着,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做出某个决定,最终一觑黄袍人的脸色,终于还是将一切都咽回了肚子里。
赵枝枝怎么知道后山小丘林的?难道那日,她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本王千里迢迢赴约,大长老却让本王看个不痛快地比试,这就是天医门的待客之道?”
蓦地,黄袍人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桌面上,扑出一小圈颜色浅淡的茶渍。
大长老神思被震得狠狠一动,连忙扑跪在地叠声道“不敢”。黄袍男子却瞥眼不再看她,有意让她多跪了会儿,那鹰隼般的目光死死扑在赵枝枝身上良久,看见她一边揉碎药汁铺在外伤处,一边现场起灶熬着药汤,一心三顾却有条不紊,这才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还不快去。”
大长老这才如蒙大赦,勉力扶着椅脚站起,倒退着离开了上房,亲手合上了房门后,才压低声音唤来了心腹。
“……把忘忧丹、不,忘忧丹的配方原料,给赵枝枝拿去。”
“长老?”那弟子默然无语,“以她的资质,恐怕很快便能……”
“今日情急之下哪会思考许多!”大长老烦躁地反复摩挲着早已被盘得光滑圆润的拐杖头,“就算她多智近妖,天赋逼人,能想出利用那些药草炼成忘忧丹就已经不易,何况她服下的是我精心练就的一枚,现场粗糙制成的怎能相比?”
“况且忘忧丹解药比原药多了三株药草,非历代长老绝无可能知晓。”
大长老这时的脸色才稍稍和缓下来,“赵枝枝……还有得为我们所用的日子。”
而另一边的试验台上,赵枝枝的冷汗越流越多。
眼下时刻已近正午,仲夏的正午日光尤其逼人,几乎达到“烤人”的程度。原先都拥挤着恨不得脚踩脚、背靠背也要挤进来看一眼的人们,都忍不住在此刻散去,纷纷躲在高塔内扇风吃茶。
广阔的庭院内,就只剩下了赵枝枝和昏迷得半梦半醒的阿穆勒。
人的本性倒还是看热闹。
“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他的脸色越来越黑了啊!到底能不能治啊。”
“胜败输赢是小!要是一个好端端的人死在天医门,那才是摊上了大事……”
“我看两位仁兄也别这么轻松了,难道亲眼看见这一切的我们,能在真出了什么事后好好地走出天医门?怕不是眼下的茶盏里熏香里都另有玄机,二位别在这狼吞虎咽咯!”
赵枝枝对外界的议论浑然不觉,她只是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拿不准针,在药臼里砸药草的手慢慢地脱力下来,顺着阿穆勒苍白唇色一起流走的气血仿佛也有她的一份,她咬紧了牙关,才勉强在台上站稳。
“阿穆勒,你不能再这么幻想下去了。”赵枝枝狠狠掐了自己臂弯内软肉一把,抬手掴了阿穆勒一掌,“你要想活命,就给我清醒一点!”
那一掌轻飘飘的,可打在眼下五感极其敏感的阿穆勒身上,倒似乎有点成效。他墨绿色的眸子缓缓睁开,仍旧落在赵枝枝身侧的位置,“古铃那……为什么……看不清你了。”
赵枝枝翻了个白眼,一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地转头面对着自己身侧,那虚空中根本没有任何实体的地方,怒喊出声,“古、古铃那,你怎么不管管他?啊?我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搞得我头疼!你不帮我骂他,只怕他马上都不用什么‘我看不清你了’,立刻到地府里先去等着你好了!”
阿穆勒被赵枝枝震到,一时竟微微睁大了双眼,眸中清明盖过了一直盘旋着的荫翳。
“这又是在做哪一出啊?”
高塔上人人咋舌。
之前悲观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小医倌倒兴奋地开口,“之前从未听闻天医门还传授跳大神之术啊!”
大长老:……
黄袍男:……
大长老虚虚抹了把汗,“殿下明鉴,没有的事——”
赵枝枝心头也是怦怦乱跳。西乌族多年不参与内地医门的活动,眼下竟然主动让少主不远万里前来赴会,又竟然以身试毒、甘愿成为考题,赵枝枝一直以为是阿穆勒在为自己寻得解毒之方而已。
但看着他这一早上的反应,赵枝枝竟荒谬地猜测出一个真相。
古铃那……是阿穆勒心爱的女子。她误中了凡陀罗之毒,却因为西乌是医毒圣地,苟延残喘至今,毒性深重。西乌人当局者迷,竟始终找不到破解之法,阿穆勒便赌上身家性命,早早也给自己下好毒,来天医门赌个运气。
真是……
第一日好好说不就好了,非要拖到现在,还是一副逼她比试、逼她解毒的样子。
“你听到了?古铃那骂你不识好歹来着”,赵枝枝抓到了症结,只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借用这个唯一能治阿穆勒的靶子,“你要是倒在我台上了,古铃那不会放过我,更不会放过她自己的。”
阿穆勒发蒙地和赵枝枝对视着。
良久,他摇摇头,“古铃那,人很好,不害……不害你。”
赵枝枝目光一动,那一直向上攀爬的紫色毒丝,竟然有片刻的滞涩,赵枝枝屏息去看,竟真的、不动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正待动作时,大长老心腹弟子便呈着方才她嘱咐去采的草药来了。
赵枝枝趁热打铁,迅速挑出几株准备趁热给阿穆勒灌下,但瞥及药篮子时,忽然一愣。
怎会多出来这几株……
忘记。
她突然脑中铃声大作。
是啊,阿穆勒迟迟无法清醒,体内内力无法抑制而胡乱崩溃,才导致她一边疏通气血,一边又要阻塞气血,完全无法像救治魏邵一样以毒攻毒,反而束手束脚。
但若,让阿穆勒忘却前尘,一了百了呢?
赵枝枝知道遗忘一切的痛苦。可那一瞬间,她只能自私地替这对苦命鸳鸯做好了决定。
“阿穆勒,我的诊费可不是谁都付得起的”,赵枝枝捏住了他的下颌,手忍不住颤抖,“但我私自替你做了决定,更为抱歉,钱就不收你了。”
“要是足够爱她,就好好念着她,千万不要忘了……她的背影,她的笑脸啊。”
药汁清苦的气味扑面而来,阿穆勒无意识吞咽着,混杂着药汁和泪水的眼前,赵枝枝竟恍然看见那南疆汉子含泪点了点头。
“我从来都不信你……”阿穆勒自喉间挣扎出这字字泣血的字句,“可我没人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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