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亮之前,张敦礼便被人发现,死于圈禁之地。
他的死状,极为痛苦。
裤子里全是屎尿,舌头伸的老长老长,脖子里的骨头几乎全断了。
关键是他的死法,极为诡异。
他是自缢的。
将蚊帐挂在房梁,打好了结,然后绕着自己的脖子,一层一层的绕紧,跪伏于地,实现的自缢
这种自杀方式,显然是极为困难,理论上是不可能靠个人的力量完成。
而且,其颈部多处骨折,似乎也能说明些什么。
但,有关方面,迅速宣布前驸马都尉、责贬登州团练副使、广州居住罪臣张敦礼就是自缢的。
而且,在宣布完毕后,就直接将其尸体,送到了城外的一个小寺庙中火化。
理由是——此罪臣生前所乞。
张敦礼不是自诩居士吗?
佛教徒死后火化很正常!
……
风雨一直持续到了四月壬寅日(21),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才陆陆续续的停下来。
一场大雨,洗涤了汴京城。
就连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都亭驿内,耶律琚走出了憋闷已久的厢房,来到了街巷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汴京市井的空气,耶律琚露出笑容来。
在他身边的耶律永昌,则已经望向了永昌坊的柳家老宅的方向。
他是真的陷进了这汴京城的温柔乡,且不能自拔!
不过,他今天是去不成永昌坊,与虫娘相会。
因为,今天他和耶律琚,需要与南朝的官员一起,前往汴京城外,去迎接从辽国运抵的白银,并监督南朝官员清点、称量、记录。
这关乎着新的交子发行。
而老皇帝的征高丽大业,需要这些交子!
随着宋辽贸易,日渐密切。
来自南朝的物美价廉的大量消费品,已经成为了支撑辽国的战争机器的关键原料。
廉价的茶叶、瓷器、布帛……
以及属于奢侈品的红糖、糖霜、玉液酒等。
都是辽国大军所需要的。
特别是,如今辽国大军,已将高丽开京外围的据点,全部扫清,开京战役正式开启。
大军尤其需要赏赐,以激励士气。
大辽更需要大量商品,来安抚、奖励渤海、女直等部。
让他们配合辽军的攻略,至少不要和前三次辽军讨伐高丽一样出来捣乱、乃至于攻击辽军的后勤补给线。
这都需要大量的南朝商品。
故此,耶律琚和耶律永昌都知道,这一批白银,只是今年的第一批。
很快,就会有更多的白银、黄金等硬通货,被押送着来到南朝,变成交子,购买南朝商货,再送回去,变成上京贵族们的赏玩之物,变成犒赏三军的赏赐,变成赏赐女直、渤海乃至于高丽降顺文武官员的物资。
等待中,几个报童捧着小报,从街巷的另一侧出现。
“卖报……卖报……”
“京畿普降甘霖,汴河水位一日三涨!”
耶律琚听到这里,就对着身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掏出几個铜钱,买下了一份小报,送到耶律琚手中。
耶律琚接过今日的汴京新报,扫了一遍,前些天小报上,每天都在讨论、议论的驸马都尉张敦礼案,已经从小报上消失的干干净净,连一个字也没有了。
小报上,出现的内容,变成了各种各样的趣闻、趣事。
什么新城南厢某地,出了个什么样的怪事,又或者开封府某县出了个复杂的案子……
小报上,十几条不同的新闻、趣闻,足以将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开。
再配合头版头条,将京畿昨日降雨,完全推到了天子圣哲,感动上苍,终降甘霖的报道。
真真是让耶律琚看了眼了,忍不住感叹:“当年,魏王一案,主上若能有这般手段,何至于闹到今天这地步?”
大辽的魏王,早已经死了。
但其身前身后的那些八卦秘闻,则在整个辽国朝野疯传。
皇后萧观音的八卦,更是传的到处都是。
在民间传说中,老皇帝的头顶早已经绿草茵茵。
这对皇室的打击,不言而喻。
尤其是太孙的名望打击,更是无可估量。
很多人都在说,可能太孙和前太子都不是当今天子的骨血。
现在,辽国征讨高丽的动力,有很大部分也是来自于此。
老皇帝,希望通过开疆拓土,粉饰太平,来团结国中,同时也祢和矛盾,以便给太孙留下一个稳定的执政基础!
所以,在老皇帝心中,高丽必须灭亡!
这事关国本!
但偏偏……
因为魏王的事情,闹得太过喧哗,近乎人尽皆知。
于是,魏王一党,天天提心吊胆,担心将来太孙即位,给自己拉清单。
而梁王身边的大臣,也天天提心吊胆,就怕魏王和亲魏王的人,制造意外甚至谋刺梁王。
萧兀纳,几乎天天守在太孙身边。
太孙的饮食起居,赵孝严和王师儒,更是事必躬亲,亲自负责。
而梁王党,越这样做,魏王党心中就越不安——你们现在就这样防着我们。
等将来还了得?!
所以,大家在魏王死后,拼命的往宫中送美人。
如今的皇后萧坦思,以及皇贵妃萧斡特懒,就是他们的杰作。
大家的心思,只有一个——老皇帝再生个儿子吧!
这样大家就有盼头了!
奈何,几年过去了,随着老皇帝年纪越来越大。
而宫中妃嫔们的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魏王党急了!
都开始想办法,找出路。
耶律琚就是因此,才会在刑恕的糖衣炮弹面前,败下阵来,在这南朝安家置业,然后心安理得的将辽国的很多秘密,都告知南朝君臣。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当初但凡老皇帝办事能利索点,有南朝君臣的这一手搅混水的能耐。
事情也不至于闹到如今人人自危的地步。
在耶律琚身边,耶律永昌听到了耶律琚的感叹,他呵呵两声,道:“刘兄难道没有听说吗?”
“嗯?”
“前年,皇后曾乞主上,请以梁王养于膝下……”耶律永昌和皇室关系是很近的,所以他能知道很多外人不知道的宫廷秘闻。
耶律琚听着,大惊不已,连忙问道:“主上怎么说的?”
“主上起初是同意了的!”耶律永昌道:“但后来,王师儒等力劝不可……主上便改了主意!”
耶律琚吁出一口气,摇头不已。
若皇后能抚养梁王,有了亲情的羁绊,魏王一党也不至于担心受怕。
耶律永昌望向北方,悠悠道:“文忠王曾与我说过……”
“梁王未来即位,国家恐怕要有动乱!”
耶律琚叹道:“是啊!”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何况魏王一党,杀的不止是梁王的生父,还有其祖母、生母,以及所有外戚族人。
梁王只要即位,哪怕他自己不愿意,可孝道的要求下,他还是只能对魏王一党挥起屠刀。
到那个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活命就只能跑路。
而南朝是最佳的跑路目的地。
所以啊……
“我得多赚点钱!”耶律琚对自己说,然后看向耶律永昌说:“贤弟也是!”
“嗯!”耶律永昌点头。
他虽然不是魏王党,反而属于帝党。
可是,万一有一天,国中大乱,回到国初那种互相杀全家的状态。
他不也得预备个退路吗?
在高丽已经要灭亡的今天。
辽国权贵们,能选择的地方不多。
南朝,就是最合适,同时也最好的目的地。
所以啊!
抓紧时间,赶快捞钱,在那一天之前,捞够本才是正道!
……
福宁殿,东阁、静室。
赵煦听着石得一的报告,也看着探事司的舆情汇总。
“汴京市井中,有关驸马的议论,还要继续下降!”赵煦说道:“叫童贯加大力度,继续刊载汴京,乃至于天下州郡的秘闻、趣闻!”
“另外,通知都堂吕相公,尽快开启抵当所扑买!”
“然后,让童贯将扑买所得的金额,在第一时间,刊载上报!”
作为一个前主播,赵煦深谙流量的玩法。
大众的记忆是很短暂的。 所以,出了丑闻不要紧,赶快用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新闻以及大事件,将热度盖过去就好。
对于张敦礼的事情,赵煦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大众讨论这个事情,尤其不能让他们议论这里面的细节。
因为讨论,会带来思考,思考会祛魅,一旦大众对皇室祛魅……
“诺!”石得一躬身领命,正要退下去。
赵煦却叫住了他:“都知啊,去开封府,告知蔡京,抄没的张敦礼财货,黄金白银,要第一时间检验好,然后送到封桩库里来……至于剩下的财物,除了属于寿康公主的之外,其他的都要尽快变卖了!”
“是!”
“另外……法云寺的产业,也照此办理!”赵煦补充着
张敦礼的财产,还是有不少的。
最起码,二三十万贯的家产还是有的。
这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张敦礼利用法云寺从信众处盘剥而来。
再算上法云寺的产业、资金,赵煦感觉怎么着都能凑出五十万贯!
现在,这些钱,自然要回到,属于它们的正确位置——封装库。
送走了石得一没有多久,赵煦就得到了户部的通知——辽人送来大宋,作为交子准备金的白银二十万又七百两,已经堪到。
户部检验成色、称量,皆无问题,已奉旨押运入宫。
赵煦得报,当即动身,到了封桩库所在的景福殿旁的一处偏殿等候。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赵煦便等到了由狄咏亲自带队押运的白银车队。
足足三十辆板车,装载着一箱箱的银铤,在辽使耶律琚、副使耶律永昌等人的陪同下,一起送到了这景福殿前。
随着一箱箱的银子,在赵煦的亲自注视下,被人抬进了景福殿。
赵煦的脸上,开始出现了骄傲之色。
他确信,这二十万两白银,只是一个开始!
未来,会有更多的白银,乃至于黄金,从辽国源源不断流入大宋。
等所有白银入库,狄咏带着御龙第一将的军士,与辽使们一起退出大内。
赵煦才施施然的带着人,来到景福殿。
刘惟简早已在这里等着他了。
作为赵煦这一系的家奴,刘惟简是赵煦最信得过的内臣。
所以,刘惟简头衔是如今大内内臣种最多的。
其以入内内侍省押班、延福宫使的身份,兼着提举诸司专勾司、管勾皇城司公事、同提举御药院等等。
可以说,他是赵煦当之无愧的大内钱袋子。
“老奴恭问陛下圣躬万福!”刘惟简远远的就跪下来磕头恭迎。
“老钤辖快快起来!”赵煦上前扶起他:“我早与老钤辖说过了,你我虽是主仆,却犹如亲人!”
“且在我眼中,老钤辖是长者!”
“老奴岂敢?”刘惟简赶紧说道。
“老钤辖啊……”赵煦摇头苦笑一声,也没有强求,只是道:“且带我去看一看,已经入库的银铤吧!”
“诺!”
刘惟简,便领着赵煦进了景福殿,来到了一间新建的库房前,取出钥匙,打开库房厚重的大门。
“陛下……”刘惟简道:“此库就是北虏所送白银的库存之地……”
“嗯!”赵煦点点头,步入其中。
就见着库房内的那一个个架子上,整齐的摆放着一铤铤长长的银铤。
全部是标准的辽国官造银铤制式。
他走上前去,抓起一块,放在手上端详着。
银铤上,有着辽国的官方戳记和刻字。
正是这些刻字,让赵煦忍不住眯起眼睛来。
“大辽大安二年九月癸未铸。监铸官萧不哒野、匠人林二虎……”他念着,也皱着眉头。
萧不哒野!
那个率军登上日本的辽国大将?!
“老钤辖……”赵煦回头问着:“辽主如今的年后可是大安?”
刘惟简答道:“正是!今年是北虏主大安三年……”
“这样啊……”赵煦放下银铤,扫视着自己面前的这些银铤。
旋即他下令:“老钤辖,且将所有刻着‘萧不哒野’的银铤,都清点一次,然后报与我知……”
“诺!”
刘惟简立刻发动人手,开始清点。
半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
一共找到了两百三十二铤,刻有萧不哒野这个名字的银铤,时间跨度从去年九月到今年二月之间。
而且,从今年开始,银铤上的戳记就变了。
开始出现了明确的产地戳记——小纂的大安岛。
“大安岛?”
“大安岛……”赵煦呢喃着,咀嚼着这个名词。
他知道的,这个岛肯定就是这些白银的产地。
问题是……它在那里?
有一点可以确定——此岛必是辽主耶律洪基赐的名!
“看来,得让刑恕去问问耶律琚、耶律永昌两人,看看他们知不知道这大安岛的方位了!”
想做就做,赵煦回到福宁殿后,就传旨与刑恕。
到第二天,刑恕回报——奏知陛下,臣已获悉,北虏所谓【大安岛】,乃北虏自日本国所夺之【对马岛】,据言就是去岁,辽将萧不哒野,率军追逐高丽败军,所侵占之第一处日本国土!
“对马岛啊……”赵煦回忆了一下,他在现代看过的东北亚地图。
他大概记得,对马岛就在日本九州的边缘。
似乎在日本的战国时代,猴子丰臣秀吉之所以侵朝,就是被对马岛的大名给忽悠的。
如今,辽人以对马岛为基地,跳进日本,这算不算是一种回旋镖?
可惜的是,有关萧不哒野这个人的过去和性格,依然被笼罩在迷雾中,叫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赵煦只知道,他出身辽国国舅房的拔里氏——辽国外戚,出自三姓,既乙室已、拔里,以及立国后的阿保机皇后述律氏家族。
因为耶律阿保机崇拜汉高祖刘邦,以刘氏自居,所以契丹人的外戚,汉姓皆以萧氏。
但实际上,萧氏是一个庞大的,与耶律家捆绑的政治集团。
后来加入述律家族后就更乱了。
因为述律氏是回鹘人!
就连辽人有时候都分不清,这些萧氏的跟脚,所以干脆将成分成了二国舅房。
立国前的乙室已、拔里算一房,立国后的述律家也算一房。
前者叫大国舅,后者是小国舅。
下面还有细分,似乎分作了五帐。
但具体怎么分的,就只有辽人自己知道了。
反正,耶律琚等人回报,萧不哒野是大国舅房拔里氏的后代,其父祖都不算有名,只是小官。
但到了他这一代却崛起了。
因为他抱上了辽主耶律洪基的心腹辽太师耶律迪烈的大腿,被耶律迪烈带在身边,如同子侄一般的提点。
而耶律迪烈,是耶律乙辛之后,最受耶律洪基信任的老臣。
此人,算是赵煦最熟悉的辽国宗室大臣了。
因为在现代的时候,赵煦看过他的墓志铭——馆藏在帝都辽金城垣博物馆内。
从墓志铭可知,耶律迪烈出身于辽国绝对的帝党系统——文忠王一系。
其是韩德让的弟弟韩德威之后。
所以,耶律迪烈一直忠心耿耿于耶律洪基,无论平定耶律重元,还是安定耶律乙辛,他都出力甚多,所以先后拜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等,其晚年更是不断的担任着上京留守、南京留守等要职。
同样是墓志铭可知,他的原配发妻,正是出身于契丹外戚的拔里氏!
所以……
这个萧不哒野,应该与耶律迪烈的发妻有着密切关系。
甚至可能是直系亲戚!
只有这样才解释的通,耶律迪烈为何不断提拔这个萧不哒野。
搞不好,人家是姐夫与小舅子一类的关系。
去年辽伐高丽,耶律迪烈委任此人为先锋。
此人也没有辜负耶律迪烈的提拔,根据耶律琚等人所言,首先先登平壤的就是他!
因先登立功,所以被拜平壤招讨使,成为了一路将帅。
然后……
他在追击高丽溃军与女直雇佣兵的路上,一路渡海,跟着溃兵登上了日本岛。
时间,就在去年的八月前后。
这样想着,赵煦对这个萧不哒野的兴趣就更大了。
他打算,等耶律琚等人回朝的时候,遣使跟着过去,打探更多细节,为将来做打算。
但,选派谁去辽国做这个事情呢?
赵煦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人能顺利的完成这个任务。
苏轼!苏大胡子!
没有别的原因!
只因大胡子这个人交朋友确实很厉害!
而且他名声很大,粉丝遍布天下。
不止大宋有一堆迷弟,辽国那边也同样是迷弟成群。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苏轼出使辽国,就收获颇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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