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到他,即便是平素蛮横惯了的牧青寒也不得不安生下来。
萧望做了两朝丞相,还作为太子太傅教导过牧青野,虽在新皇登基后便告老还乡,然而他在朝中的势力依旧是不可动摇的。
牧青野坐在龙椅上,身子微微直起,朝萧望微一抬手:“先生免礼。”
萧望站直身子,转身看着牧青寒,眼底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澄澈光芒:“左思鸢这等祸国殃民的妖女,非得除去不可,你还妄想她能加入宗室?”
牧青寒闻言,怒火腾地燃烧起来,他可以允许别人侮辱自己,却见不得有人敢说时七一个不是,他把眼一瞪,言辞尖锐地回敬:“萧先生如此说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可有任何凭据?”
萧望冷笑:“如果不是妖女,那便是跟罪人傅慕竹是一伙的了,否则,她手无缚鸡之力,傅慕竹为何能被她轻易击中掉下山崖?”
牧青寒一愣,没想到这老头久居山谷里头潜心静修,这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是一星半点都未曾错过。
见他不语,萧望又说:“而且据老夫所知,傅慕竹自从坠落山崖之后,其尸首一直都未曾被寻到,难说是两人一早串通好了,左思鸢存心帮着他逃跑。”
牧青寒剑眉蹙起:“这也太荒谬了,那断崖少说有百丈之高,若能从百丈高处摔下却得以生还,傅慕竹岂不是神仙?随意以事物表象加上自身臆测而揣测他人,萧先生岂非是着相了?”
萧望似是未曾料到牧青寒几年来颇有长进,一时被他反驳得说不出话来。
牧青寒抓住他回不过神的空档,又接着说道:“况且,现如今皇兄当朝,实行以孝仁治国,本着疑罪从无的原则。并非萧先生当朝时的重刑重法,这一点,还望萧先生悉知。”
放眼大穆皇宫里,还无一人敢顶撞前朝老臣,百官见此情状,纷纷为牧青寒捏了一把汗。
就在此时,牧青野干咳两声:“衡王,萧先生乃是朕亲自请回来暂且代为出任丞相的,不可对他不敬。”
牧青寒被气得不轻,但到底还是给了牧青野这个面子,他看着萧望,语气稍有缓和:“以本王对左姑娘的了解,她是绝无可能跟傅慕竹有所勾结的,当日情况危急,若非她辛苦斡旋,傅慕竹恐怕早已逃之夭夭。对于这样一个立下功劳的女子,朝廷不加以封赏也就罢了,还百般猜忌于她,岂非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牧青野坐在龙椅之上,看着那两人在庭下对峙,针尖麦芒一般,略感心累。
原本只是找个说话有分量的人让牧青寒打消主意,却未曾想过萧望竟然如此果断,直接把左思鸢打成罪人一个了。
于是他轻咳几声:“衡王怕是会错意了,萧先生只不过说以左思鸢的身份,进入宗室只怕不太合宜,并未说她不值得封赏。”
萧望转身对牧青野拱一拱手:“皇上英明,此事还当由皇上决断!”
牧青野侧目思忖片刻,一摆手道:“左思鸢此番协助平反,立下功劳,便赐封为县主,赐县主府,再将砚山县赐给她做封地吧。至于封号……”
他停顿了下,转而淡淡开口:“风过舞流云,赐号流云县主最为合宜。”
如此一来,既给了左思鸢封赏,又给了萧望颜面,这一决断可谓是最为折衷了。
牧青寒薄唇微抿,如今的结果并非他真实想要,想必时七也不会稀罕所谓县主的虚名,然则到底是不能在朝堂之上拂了天子脸面,便跪地谢恩:“谢吾皇隆恩。”
……
雨过天青之后,左思鸢闲来无事,趴在新落成不久县主府的雕花窗棱之上,两眼直勾勾盯着青灰色的天空发呆。
茶香端着一碟蜜瓜走进来,见她又是呆呆看天,不由得叹一口气。
“县主,这是新进贡的金洲蜜瓜。”
起初,左思鸢还没意识到茶香是在叫自己,直到她又叫了几声之后才猛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她,语气稍带埋怨:“不是说四下无人的时候不用行礼不用叫县主么,你又忘了?”
茶香含笑道:“茶香多亏了小姐才能当上县主府的家令,自然应当事事周全。”
左思鸢唇角轻扯,这半个月来忙于册封和各种无聊的应酬,早让她对这个宗室身份烦透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们又不把她当成正经八百的皇室宗亲,难免说些不冷不热的话讽刺她。
而她也有段日子没在自己的小饭馆里忙活过了,左思鸢觉着这日子过得忒憋屈,倒不如让她就做个小富即安的老板娘。
“衡王驾到——”
门外一声传唤,左思鸢本来恹恹低垂的眼皮可算掀了掀,茶香心道是来了救星,喜滋滋地倒好了茶,退出房间。
牧青寒进了屋,在她身旁坐下:“时七,咱俩今日去云翠湖泛舟吧?”
“不去。”
“那去一品楼吃点心听戏?”
左思鸢又摇头:“我这半个月来至少跟三批不同的人去听过了。”
“唔……”牧青寒低头沉吟片刻,忽地眼前一亮:“那我们去南山还愿吧。”
“还愿?”
牧青寒点头,一把握住她细嫩的小手:“那时我拿不准你的心意,便在南山挂上红绸祈愿,如今愿望成真,我总得去还愿呀。”
“无趣。”
左思鸢丢下一句话来,复而抬头继续看着天空。
牧青寒抬起头来,跟着她的视线朝天看去:“时七,你最近干嘛一直盯着天看啊?”
左思鸢咬着唇,傅慕竹坠落悬崖之后,竟然真就不知所踪了,他此时会在哪儿呢?她不知道,但总觉着是在天空的方向。
她忽然有种莫名冲动,回头紧紧盯着牧青寒:“青寒,你相信我吗?”
牧青寒被这蓦然一问,懵懂地点点头。
“是不是我说的每句话你都会相信?”
“只要是你说的,就算太阳从西边升起,河水西流我都会信。”牧青寒回答得坚定。
“那好。”左思鸢面对着他,面色凝重:“你应该也很好奇,为何我们找不到傅慕竹的尸体吧?”
牧青寒沉默不语,左思鸢又说:“其实,他是回到他本来存在的地方了。”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我也属于那个地方。”
闻言,牧青寒蹙起眉来,不解地看着他:“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也许是千百年后,也许,那个地方从来不属于这个时空。”左思鸢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才好:“总之,我们都来自未来,是千百年后的人。”
牧青寒愣了下,拼命抑制住想要确认时七有没有在发高烧的冲动,拼命理解着她话中含义:“千百年后?那个时候,大穆的皇帝是谁?”
左思鸢摇头:“没有大穆了,那是个人人平等的社会,没有尊卑之分。”
“这怎么可以?”牧青寒瞪大眼睛,就只她方才所说的那句话,便彻底打破了他长久以来的认知。
“青寒,这不重要。”左思鸢继续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恰好真正的左思鸢被夫家压迫,一下子想不开寻了短见,我这缕残念才能找到住所。”
牧青寒沉默了,又看她的样子绝不是在开玩笑,便更不知该作何反应。
左思鸢犹豫片刻,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时七,这一点我没有瞒你,青寒,现在你全部都知道了,我想问你,你爱的究竟是左思鸢,还是时七?”
牧青寒沉吟良久,似乎面对着世上最难解的问题,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把手撑在窗框上反复地深呼吸着。
左思鸢呆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座椅上,牧青寒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她甚至做好了被当做怪物、疯子,失去一切的准备。
但她始终不愿意如此稀里糊涂下去,她必须知道自己为了这个人决定永远留在异世,到底是否值得。
过了半晌,牧青寒转过身来,星眸闪着微亮的光芒:“起初见你,是在你的面摊儿上,我觉着你手艺不错,模样也尚可,便有心拿吃霸王餐的事儿逗你,为的是能再跟你多见几次,多跟你说说话儿,可后来看你跟成英抗争的样子,又觉得你实在有趣,跟我平时能接触到的女子都不一样,所以时七,我现在能够确定,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而非你的容貌身份。”
他顿了顿,又说:“但在此前,我并不曾见过左家姑娘,所以,自然将这幅面貌跟你这个人联系起来,现在一时间让我分开,我真做不到。”
左思鸢闻言,长长舒了口气,嘴角扬起一抹他从未见到过的明媚笑容,她走到牧青寒身前,拉起他的双手:“其实过了这么久,我早已把我自己当成了她,我帮她料理了李端和成英,她的心愿已了。从现在开始,我便是时七,也是左思鸢。”
牧青寒心头颇为震颤,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摩擦着她的发顶:“时七,我明白说出这些需要很大的勇气,谢谢你如此信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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