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独自在乾元殿中坐了许久,快掌灯的时候摆驾长春~宫。
大盛朝立朝以来,历代太后所居的都是寿康宫,只有这位太后,当皇妃的时候住的是长春~宫,儿子登基,她做了太后了,还是不肯移宫,只继续住在这略显偏僻的长春~宫。
长春~宫处处简朴,并无奢华艳~丽的装饰,空气中常年飘散着淡淡的檀香。太后茹素念佛了十几年,更在长春~宫中专辟了佛堂,供奉着观世音菩萨,每日早晚课,诵经抄经从无懈怠。后宫之事,均掌于叶皇后之手,她从不过问半句。每日里,除了打坐礼佛,对旁的事情再无半分兴趣。
皇帝知道母亲的心结所在,能通过礼佛而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对太后而言才是真正的福气。所以尽管言官数次上表请太后移宫,话里话外有讥帝王不孝之意,皇帝也并未往心里去,一切均以母亲的心意为上。
踏入长春~宫的宫门里,闻着那淡淡的香气,不知怎么的,原本一直绷着的情绪放松了下来,脸上也不自觉露出了一丝笑容。一路紧跟着他的内侍总管太监提心吊胆了一路,这会子见着皇上笑了,心里这才踏实了点儿。
皇帝也就是心血来~潮,想找母亲说说话,没想到皇后也在,相互见了礼,太后命人奉了茶来,上下看了看儿子,才说:“今儿刮了哪阵风,怎么一个二个都挑了这个点儿来哀家这里了。”
“就是想找母后说说话。”皇帝笑着捧起了茶盏,“梓童怎么也挑着这时辰过来了?”
叶皇后与皇帝同年,今年三十九岁,因为保养得宜,心性也比较开阔,所以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左右,肤白微丰,容貌端正,说不上是倾国倾城之容,但看着也十分雍容秀雅,细细观之,叶榛与这位长姐长得足有六七分相似呢。
叶皇后双眉微蹙,面上带了点子愁容:“还不是为了妾身家里那只混世小魔王。”
“季明回来了?”
叶皇后点了点头,她比叶榛年长十三岁,几乎是看着这个幼弟一点点长大的,她的生~母生下这个弟弟之后没多久就过世了,她十七岁嫁入皇子府,夫妻相得,因着怕弟弟年幼,下人不能悉心照顾,她还将弟弟接入府中教养过几年。说是弟弟,于她而言,也就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太多了。
皇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对这个小舅子的感情十分深厚,但又因为小舅子是叶家人,他并不好管束,反倒纵容了些,以至于叶榛自小虽有神童之名,却行~事狂放,想来他这个当姐夫的,也要担点责任。
“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旁人在他这个年纪不说儿女成群,也总该有一二可膝下成欢。”提起这个弟弟,叶皇后就觉着头疼,“他可倒好,成日野在外头,一说起成亲的事就推三阻四,可怜我父亲一把年纪了,还要为这不孝子操心。”
叶榛这人,在士族圈子里可算得上是个异类。他自幼聪颖过人,有过目不忘之能,七岁所做之诗传遍天下,为无数文人所赞,都言此子将来成就非凡。可谁知道这位大盛史上最年轻的解元公会在春闱上堂而皇之就交个白卷,然后给家里留个条儿,说天下之大,他要去看看就跑了呢?
这一跑就是十年,虽然也时不时会回京住几天,但其间只要对他说教了,逼他去科举了,张罗让他相亲了,这小子就是一个招,立刻卷袖子跑路。也不知道这些年他结交了什么友人,更不知道他在哪里学的功夫,承恩公府严防死守,再怎么着,都拦不住他。
好在叶榛心里记挂着家人,也并不会一走多少年没有音讯,总归在他祖父忌日,母亲忌日,或是家里有重大事情的时候,叶公子都会跑回来露个脸,尽尽为人子的孝道。一来二去的,也就是蹉跎到了今日。
皇帝看向妻子的目光中便多了一分了然:“是不是你又为他挑了哪家闺秀,将他吓跑了?”
叶皇后提起来就一肚子气:“妾身还没来得及说呢,不过想着又有大半年未见着他了,让他来与我说说话儿,他便如只兔子一样跑了!”
太后听着这夫妻俩说话,听着听着,“噗嗤”一声竟笑了出来。
“那是季明那孩子被你日常叨叨着叨叨怕了。”太后头发已经花白,不过目光清澈,脸上皱纹不多,依稀可见当年的绝佳容色,“你啊,他已经大了,凡事心里都有计较,你一个当姐姐的,也不好插手过多。”
叶皇后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臣妾知道了。”
“你弟弟心性未定,这些年在外头胡混着,只怕心也混野了,哪里乐意再受拘束。”太后想了想说,“叶家还有你大弟二弟,也都是有见识有才华的,能将叶家撑起来也就是了。季明这孩子虽然随性,但心性是好的,你和你父亲对他也莫太严厉了。”
哪里敢严厉啊,叶皇后心里想,这都当祖宗一样捧着供着,还一不高兴抬腿就走呢。放眼这些个高门世家,再也没有哪位公子能有叶季明这样宽松的自由了。
只是这到底是娘家的事,与婆婆也不好深说。想起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叶皇后拿出当年做皇子妃时对太后的粘乎劲来,双手抱着太后的胳膊,将头放在太后的肩膀上,娇~声说:“母后说的都是,只是还请母后疼着我,春宴那日帮我撑个脸面。”
皇帝久不见自己的妻子与母亲这样亲密,倒有点像时光倒流二十年,仿佛又到了他与叶氏新婚之时的样子,脸上不觉露出怀念和欣慰的笑容来。
“皇后这是要办春宴了?”
“是的,陛下。”叶皇后松开拉着太后的手,略理了理鬓边,对着皇帝一笑,笑容得意又羞涩,一只眼睛还对他眨了眨,露出一点活泼的狡黠来。
太后哈哈大笑:“你啊,都要抱孙子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母后跟前儿,妾与陛下年纪多大了也还是个孩子嘛。”
皇帝明白妻子这是想借着春宴,多制造点机会给叶榛相看媳妇儿,指不定那小子就能跟哪位贵女看对了眼,乐意安定下来了呢!想到这儿,皇帝突然又想起自己的五儿子来:“对了,算算日子,阿泰这几日也该回来了,梓童多费费心,也帮着阿泰挑个好的。”
叶皇后点头应是。
母子三人说了几句话,皇后见太后脸上有几分疲色,便要起身告辞。
“无妨的,天色也晚了,不如你们留在哀家这儿吃顿素的。”太后挽留道。
皇后看出来,皇帝这是有话要与太后说,她与皇帝夫妻二十载,彼此之间都了解得很,也不说破,借口宫中还有事务要处理,告辞回了自己的宫室。
陪着太后用过了素斋,太后将身边的宫女内侍都挥退了出去,才问皇帝:“你这是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皇帝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对太后说:“朕今儿见着一个人……”皇帝的目光中夹杂着怀念,困惑等种种复杂的情绪,“让我想到了阳羡姐姐和姐夫。”
太后端茶的手一抖,洒出几滴滚热的茶水来。她放下茶盏,拿出帕子将手背上的茶水擦干。娘儿俩谁也没说话,过了许久,太后略显干涩的声音才又再次响起:“怎么会又提到她们?”
皇帝仔细回忆起明殊的相貌,若论五官,分开来看,这人与阳羡公主和薛靖并没有明显的相似,但组合在一起,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韵,这种无形的气质难以言说,就像是,明明两个长得不一样的人,但一眼看过去,却能体会到其中某种强烈的牵绊一样。
就拿明殊的眼睛来说,大而圆,眼角还微微有些上挑。薛靖的眼睛狭而长,眼角却是略略有些向下的,从形状到角度,完全不一样。可是在他看见
那双眼睛的一刹那,能让他想起的,竟只有薛靖这一个人!
皇帝忍不住问太后:“母后,您说,姐夫会不会在外头还偷偷生了个孩子咱们并不知道?”
太后一口否定:“这不可能!他与你姐姐是多年的夫妻,那俩人好的蜜里调油一般,绝难容得下第三个。何况你姐姐那烈火一样的性子,若薛靖在外头有人,她只怕能拿刀杀了他,又怎么会……”怎么会在听到薛靖死信的当天,就那么狠心地抛下母亲和弟弟,一刀捅~进自己的心窝?
连回天的余地也不留半分。
太后想起自己那个刚烈果决,根本不像个女子的女儿,心痛如绞,呼吸都被什么阻了,眼中扑簌簌落了泪下来。
以为过了十好几年,自己已经能够挺过来,可是真的再度想起她,就算在后宫里见识了多少风云,目睹了多少血腥,心硬如铁的太后还是会觉得心碎。
“那说不定,当年姐姐生的是龙凤双胎,为了保全姐夫的骨血,所以将那孩子瞒了……”皇帝越想越觉得这个说法有很大的可能。
那个孩子,眼神像极了姐夫,可是再想想那紧抿着双~唇,偶尔一笑的样子,分明又有些阳羡公主当年的风采。
还那么有本事,十七岁都不到呢,就在青州搅翻了一片天!
若真是自己的外甥,该有多好!
皇帝的胸口掀起一片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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