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一旦开始发作,就不会停下。
接下来的几天,诅咒飞速恶化,不断蚕食封花的血肉,起初只是大腿,后来手臂、腰肢、胸脯都出现了类似的创伤,它们像是有毒的孢子,在少女柔软的身躯上扩散,细密的丝麻取代了血肉,从创口处冒出来。
只剩那只假腿纤尘不染,维持着细腻白皙。
古代有种酷刑叫剥皮萱草,此时的封花活像一个受了刑罚后奄奄一息之人,但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
“听说泥象山的道士们死前都很平静,我不是道士,但也不弱于他们。”封花说。
在进入老匠所时,她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她的心很平静,前日的眼泪只是个小插曲,就像把石子丢到湖泊里,可以激起短暂的波纹,却无法动摇湖面亘古的宁静。
这也是她作为老师,给苏真树立的榜样。
是的,封花即便难以动弹,依旧履行着老师的职责,还在给苏真上课。
高手临死之前都会将绝学传承下去。
可封花太过年轻,一生学的都是现成的技艺,思前想后……
“我教你一刀。”封花突然说。
这是她自创的刀术,刺杀陆绮时使用过,并为陆绮所称赞。
这一刀在招式上并无特别之处,但它有一个特点,没有杀气。
出刀之时,人必须摒弃杀人的念头,将正在做的事想象成其他,或是摘取一滴露珠,或是拍落一枚棋子。
一丝一毫的杀念流露都会让这一刀失败。
苏真按照封花教授的方法尝试了很久,始终不得其法。
这刀术说来也不算难,简而言之就是出神,对于出神这事,他在数学课上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可在战斗中出神……
刀术与杀念相伴相生,如何能够收束?
“也罢,你还未真正杀过人,等哪天,你杀人杀到麻木,兴许就无师自通了。”
封花主动放弃,余下练习刀术的时间,她都用来讲述故事。
她自己的故事。
其中大都是杀人的故事,她给苏真讲述她杀人的经历,事无巨细,并与他一起剖析这些行动中成功与失败的部分。
杀人有很多窍门,生死之间磨砺出的经验难以书写成文,只好用口述的方式传授。
这是她的最后一课,讲的毫无保留。
封花明明也才十九岁左右,眼眸中却全然看不见少女该有的稚气。
苏真眼睁睁地看着她步入死亡,心中的痛苦难以明言,他想起了守在病床边,看母亲在病痛折磨下日渐憔悴的日子,这和那段时光又不一样,诅咒就像洪水猛兽,迅疾不可阻挡,封花所能守住的,只剩最后一点尊严。
进入老匠所必死无疑。
这是苏真早就知道的事情,前段日子艰苦的修炼让他无法分心,近日闲暇的时刻多了,悲伤也就不可避免地占据了心房。
于是。
除了听封花讲课,剩下的时间苏真都在修炼,用尽力气地修炼。
他没有再练习魂术,也没再练习武功,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鹿斋缘的咒语中去。
这是一道未解的咒语,同时,他也是唯一得到鹿斋缘真传的人,如果世上真有剧本,那编剧一定会把拯救封花的解药藏在这里,这是他唯一的、仅有的机会!
他一定要把它找出来!
可是,无论苏真尝试多少办法,付出多少努力,他都没能从中得到任何的反馈。
这本秘籍就像是一头憨傻的牛,听着主人天花乱坠的癫狂琴声,无动于衷,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到后来,苏真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努力,还是逃避,他开始怀疑,怀疑这样努力的修行,是否只是在麻痹自己,麻痹心中那份早已深信不疑的绝望。
想到这里,他更加痛苦。
老君熄灭的黄昏,他无数次向余月询问拯救封花的办法,余月始终不作回答,只让他节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情感,就像个活了千万年的魔鬼,比谁都要冷漠残忍。
疲惫不堪的苏真在自家的电脑前醒来。
电脑上正播放着绿野仙踪的电影。
电影已至尾声,多萝西在床上醒来,发现奇幻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苏真木然地看完了它。
之后,他鬼使神差般打开搜索栏,输入:怎么消除老匠所的诅咒。
网页表示找不到答案,并弹出了很多医院的广告,广告里的白大褂们抱着双臂,脸上洋溢着包治百病的自信微笑。苏真木然地看着他们,也露出了苦笑。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黯淡,盈天的霞光在窗帘上透出绯红,他坐在椅子上,心如冷灰,只觉得世界好不真实,像一个没有温度的梦。
疲惫在体内发酵,不堪重负的意识醉倒其中。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
滴滴滴——
短促的声音里,苏真朦朦胧胧地睁开眼。
电脑屏幕依旧亮着,方才是QQ消息的提示音。
唯月知晓:苏真同学,在吗?
苏真怔了怔。
他尽量藏住心情,用轻快的语气回复:在啊,邵同学有何贵干?
唯月知晓:我来检查啊,检查我不在的时候,伱有没有在用心学习。
苏真:我每天都很努力的。
‘只是没努力在学习上。’苏真心想。
假期回去就要月考,邵晓晓将这次考试看的很重要,每天早睡早起,积极备考,此时见苏真同样上心,倍感欣慰。
她穿着橘黄色的棉睡衣,趴在软塌塌的被子上,小腿习惯性地翘起,粉嫩的足心朝天,小幅度地晃弄着。
她手肘压在枕头上,双手时而快速地摁动手机按键,时而将刚刚吹干的黑亮秀发卷在指间,一圈一圈地绕,屏幕发着温柔的光,少女俏丽动人的脸颊照亮。
楼梯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按灭手机,几个翻身卷进被子里,快速蜷起身体,假装已经入眠。
这是母亲的突击检查。
母亲平日里对她很不在乎,说话也脏,可又透着一种强烈的控制欲,她不仅要控制女儿的现在,还要控制她的将来。
不止邵晓晓的母亲有这样的想法,这在当地很多人心中甚至是共识。
邵晓晓不止一次听到其他阿姨告诫她母亲,别让小姑娘多读书,书读得越多,心思越活络,准要当白眼狼的,晓晓长得这么漂亮,好人家随便挑的,我家姑娘就不懂这些道理,叛逆得要死,非要以后碰一鼻子灰才知道改悔。
这时,母亲总会骄傲地炫耀,说她教女有方,家里没人敢不听她的。
母亲的脚步声很轻,但邵晓晓总能听见,等母亲真正离开后,她才重新打开手机,回复苏真的信息。
滴滴滴。
唯月知晓:刚刚差点被我妈抓住了,好险!
苏真坐在电脑前,听着墙上挂钟走秒的声音,心不在焉。消息声响起后,才重新回神。
他简单地回复了几句后,邵晓晓又沉默了。
苏真心想是她母亲杀了个回马枪么?正想着,QQ头像再度跳动。
唯月知晓:苏真同学,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呀?
苏真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唯月知晓:我感觉到了哎,苏真同学有心事的话,可以和我说的哦。
‘……’
苏真盯着屏幕。
盯着邵晓晓关切的用语。
一瞬间,他的心中涌现出无穷的冲动:他想把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邵晓晓,把他经历的所有诡异与痛苦都说给她听,他可能会被当成疯子,但,也有可能,他会在这个世上多一个唯一理解他的人。
是啊,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这些事无论听起来有多么天马行空,但又不是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过去,他看文艺作品时,总是不理解,为什么主人公不能将他所见证的古怪告诉身边的人,即使拯救了世界也要装得很平凡,他想,如果有一天他做了英雄,他一定要所有人知道!
可此时此刻,他又能对那些人的选择感同身受——邵晓晓终究只是个普通女孩,她本可以简单而幸福地活着,不该被卷入到这些诡异中来。
他想向她诉说,只是心中的压抑得不到发泄,可他若贸然将这些讲给邵晓晓听,很可能会改变她的人生。
苏真的脑海中闪过了妖魔狰狞的面容,闪过了料人们绝望的哭喊,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可是,这个世界正在被诡异所侵蚀,邵晓晓作为其中的一份子,也该有权力知晓世界的真相,他自以为是的守口如瓶,真的是在保护她么?
苏真得不到答案。
他又想起了封花,想起了她被诅咒侵蚀的身体。
这是一切的症结,死亡的恐怖始终萦绕心头,他无论思考什么,都会陷到痛苦的挣扎中去,永远得不到答案。
唯月知晓:苏真同学?咚咚咚——
苏真紧绷的身躯忽然一松,他靠坐在椅子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缓缓敲成句子:我有个外地的好朋友生了重病,奄奄一息,我一直在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邵晓晓心头一紧,忙问生的什么病,苏真说医生也诊断不出来。
‘年纪轻轻就得怪病,真可怜呀。’
邵晓晓虽与那人素不相识,也感到心痛异常,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苏真,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苏真:对了,邵晓晓同学,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虽然你可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我!
听苏真语气如此严肃,被窝里的邵晓晓也不由紧张起来,她将身子蜷得更紧,“是什么事情呀?”
迟迟没有回信。
邵晓晓更加紧张,她莫名地想到了那次坏电视机播报新闻的事,背脊一阵发凉。
当然,如果此刻的邵晓晓能透过屏幕,看到电脑前苏真的表情,一定会被真正吓到。
电脑前。
苏真的姿势全然变了。
只见他单臂抱胸,阅读着电脑上大段打出的、还未发表的文字,手指在嘴唇上轻轻划动,接着身体后仰,交叠起双腿,嘴唇勾起弧度。
“这小子,越来越叛逆了啊。”
显然,此时坐着的,已是余月。
她按住删除键,将苏真敲打的内容全部删除,只给邵晓晓回了两个字:晚安。
“晚安?”
邵晓晓一下愣住了,很快,她想起了以前在网络上看到的帖子:
你想让一个人晚上睡不着觉,就在他睡前给他发:我告诉你个秘密,然后就不回复了,这样对方准能抓狂一晚上。
没想到苏真同学也会采用这种阴损的招式,好过分……
埋怨之余,邵晓晓也在心中给他开脱:也许是觉得之前的话题太沉重了,所以想缓和一下吧。
还是很坏!
邵晓晓将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也不回复他了。
她蒙着被子睡了一会儿,却是无法入眠,便将双手交握身前,默默为苏真同学身患重病的朋友祈祷,希望其平安无事。
————
“又回来了么……”
老匠所里,苏真睁开眼睛。
他刚刚下定决心,要将世界正发生着的诡异变化告知邵晓晓,提醒她注意安全,偏偏这时候,老君亮了。
这个过程里,余月竟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老君刚亮不久,尚在由黯转明,洞窟内没有点灯,能见度很低。
封花痛苦的呻吟声在耳畔响起。
少女躺在不远处,身上披着洁白如雪的新衣裳,却无法掩盖诅咒侵蚀的痕迹,一绺绺颜色各异的丝线从她的袖口漏了出来。
她可以在清醒时保持平静,却无法压抑住沉睡后无意识流露的痛苦。
他默默听着,悲伤时而在心中掀起排山倒海的声势,时而又偃旗息鼓,摇曳不定。
“你就不怕你也变成这样吗?”
苗母姥姥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她问苏真:“这是她今天的结局,但也是明天的你,变成铁块更不舒服,届时你的身体会无比沉重,动弹一下都是奢侈。”
苏真惊诧回头,看见石台上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灯,灯火幽幽,将苗母姥姥的脸照成瘆人的绿色。
“我……”
苏真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怕,我当然怕。”
“别骗老婆子了,你的确怕,但是更怕封花死,而不是怕你自己死。”苗母姥姥说。
苗母姥姥没有说错,他对即将到来的诅咒并没有危险的实感,稍一思索,他就找到了原因:余月的态度。
在余月眼中,老匠所的诅咒好像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东西。
当然,他也清楚,这种盲信是荒谬的,危险真的降临时,他将和今天的封花一样,在无解的死局中绝望等死。
“姥姥到底想说什么?”
苏真知道,苗母姥姥不是喜欢废话的人,她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说。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苗母姥姥接下来的话依旧超出了苏真的预期:
“你想救她吗?”
“什么?”
苏真以为自己听错了,“姥姥有办法救封花?”
“你想救她吗?”
苗母姥姥重新问了一遍,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想!”
苏真怕惊扰封花,压抑了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激动,嘴唇都在发颤。
可是,要怎么才能救封花?
苏真神驰时,丝毫没意识到背后多了一只手,掌刀无声切中脖颈,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石台上。
两只白手一左一右出现,搀扶着苗母姥姥的胳膊,带她从高台飘到了地面上。
她不知在石台上坐了多久,双脚都已退化,干瘦得和木枝似的。
她缓缓弯下身子,招呼红手递来了根银针。
这银针绝非凡品,四周一片黑暗,它却兀自闪烁着奇异的冷光,针孔里穿着根线,线很粗,像是中空的胶管,另一头不知道连接着哪里。
苗母姥姥手持银针,朝苏真的心脏刺了过去。
————
嘀嗒、嘀嗒。
苏真听到了水声。
又做那个梦了。
他靠坐在老榕树下,洪水在远处隆起鲸一般的背脊,高高地,一直漫过天空,它轰然落下之际,整个南塘都被吞没,过往熟悉之人的尸体浮在水中,仿佛蔚蓝海水中游曳的鱼群。
“苏真,苏真……”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姐姐么?
苏真去找寻那个声音,却没有结果。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眸,看到了一张苍白如雪的脸。
封花正盯着自己,瞳孔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封花?”
苏真起身太猛,顿感一阵眩晕,他也没去追究缘由,急忙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短发少女,“封花,你,你怎么……”
眼前的一幕近乎奇迹!
封花衣裳里杂乱缠绕的丝线不见了,本已被诅咒腐蚀的血肉重新变得光滑细腻,一丁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完好如新生。
她依旧是那个英飒清冷的少女,先前的一切仿佛只是场噩梦。
“这是怎么回事?”苏真喃喃。
“我,我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就这样了,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封花显然也没搞清楚状况,她只是问:“苗母姥姥呢,你有见到苗母姥姥吗?她去哪里了?”
“苗母姥姥……”
苏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昏迷前的对话。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在石窟内四下搜寻。
平日里藏匿在石缝中的白手们不见了,他将手探进去摸了摸,碰到了软弹的东西,摸出来一看,竟然是几节断掉的白色手指,断裂处是刚结的新疤。
苏真瞳孔一缩,在空荡荡的石窟内疯狂找寻,黑漆漆的地面上,有着明显的血迹,他顺着血迹一路走,竟从洞窟后面来到了缫池。
血迹在缫池中断。
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
缫池像是发生了一场宰杀,洇出大片的红色,被切碎的指头和肉块浸在里面,被风带来腥气。
苏真迟疑着俯下身,摘起一片被流水送来的碎衣服,放在掌心。
“这是苗母姥姥的衣物。”他说。
眼下的场景,很容易推断出发生的事:苗母姥姥用她的死,换了封花的活。
可是,老匠所的诅咒不可逆转,几千年来从未有过例外,苗母姥姥到底做了什么?
“喵喵——”
身后,布猫笨拙了跑了出来,它在缫池边徘徊,喵喵叫个不停,像是在寻找什么。
封花俯下身子,轻轻揉了揉猫的脑袋,她想说什么,万绪回肠只余叹息。
小猫蹭着她的腿,那是苗母姥姥缝制的假腿,是她最后留存在世上的东西。
微风在缫池上空拂动,血在水波中变得越来越淡。
上空的云雾也被风吹淡,老君悬照之下,缫池也越来越明亮,随着光线变亮,苏真忽然瞥见地上有个鹦鹉一样的影子。
“这是什么?”
缫池还栖息着鸟?
苏真顺着影子与光的方向抬头,那里并没有鸟,有的只是三只鲜血淋漓的红色手掌。
手掌以怪异的姿势交叠在了一起,在光的照射下,两只扮演翅膀,一只扮演身体和喙,竟真呈现出活灵活现的鹦鹉形状。
苗母姥姥曾对他说,这个洞窟内还藏着一只鹦鹉。
当时,他左右环顾,也没瞧见那只鹦鹉在哪。
今日,“鹦鹉”终于出现了。
交缠的手动了,与之一同动的,是地上的鸟影。
只见“鹦鹉”扑棱了一下翅膀,发出沙哑而简短的人声:
快离开吧。
说完这句话后,三只红色的手掌也失去了魔力,从树上掉下来,咚的一声坠到了池水中去。它们死鱼般翻出冰冷的掌心,与那片残肢碎肉一起,随着水波缓缓飘向缫池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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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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