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
天色很晴朗,万籁俱寂,独有一只海东青展翅掠过天际,轻而易举的穿破云层,在天空盘旋。
述里朵缓缓走上高丘,轻轻按住身后随风飘动的披风,只是静静看着远处正有一座城郭的雏形正拔地而起。
那是新起名曰‘大定府’的一座郛郭。
在两百年前,唐太宗李世民征高丽,便驻跸于此,后又在这里置饶乐都督府,因这片地域向来都是奚族世代生活的地方,便以奚族首领为饶乐都督。
不过后来漠北崛起,奚族臣服,中原巨变,这所谓的饶乐都督府便也名存实亡,早已不受草原人认同。
然而,时隔百年,萧砚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这里便又被冠上了汉式的名字,上百名燕地的名匠次第出塞,依托地势,规划出了一座城池的蓝图。
本来按照述里朵所想,第一座城郭当是修在王庭,然而萧砚的选址却是在这里,据世里奇香私下与她禀报,是萧砚在北进途中,遥望此地的云气有郛郭楼阙之状,便认为宜作漠北的新王庭所在。
这个说法看起来荒唐,但却要比什么因为此地距离古北口不过六百余里,距离幽州也不过九百余里要好听的多。
须知道,王庭西楼邑所在,据大定府这里尚还有近七百里,萧砚择址于此修建城池,看起来距离幽州还是极远,但比起西楼邑来说,几乎已是将幽州和漠北王庭的距离腰斩了一大半。
若是有一支骑兵从幽州出发,单只是在白日里急行军,也能够在十日间抵达大定府所在,可以说,王庭南移七百里,实在是让萧砚更容易掌控一些。
不过按照初步的规划,这座城池粗略建好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若是要将整个王庭搬进去,三五年内是没办法的。所以在这两年内,漠北王庭依然还在西楼邑。
故在这个前提下,述里朵纵使稍有些不满,明面上也只是顺从此项决议而已。
谁叫这个做决议的人是萧砚呢。
事实上,整個草原上并非是所有人都会畏惧他。彼时萧砚向北狂飙突进数百里,灭了几个大小部族,其他被打残的则是没有计数,在这种情况下,有的立刻就臣服,有的却是想逃,或者就是拼死抵抗。
若没有述里朵及时出面安抚诸部,这草原人心也不会这么快稳定住。
因为在这种事上,萧砚固然武力强势,但如果没有述里朵他也做不好,毕竟他一个初入草原的军阀,在草原上一点信誉根基都没有,不是所有部族都会信他的承诺的,且一味凭武力镇压,也只会适得其反,激得诸部时时刻刻都想反抗。
也就只有凭借述里朵的影响力,才有那份信誉和威望替萧砚笼络住所有部族,以致草原安定下来。
她借萧砚的势,萧砚借她的威,二人如此合作,勉强算是双赢,但总体而言,萧砚的赢面要大得多,毕竟述里朵自己的威望也下跌了不少,如八大部的暗流涌动,她也需要花心思拉拢、安抚妥协。
这几年内,她离不开这位诸部首领尽皆畏惧的萧将军。
所以,她无法拒绝王庭南移的决策。
“太后。”
身后有着戎服的侍女捧着一杯茶水近前,毕恭毕敬的递给述里朵。
另外则有侍女抬着交椅和小桌,悄无声息的布置好。
述里朵随手接过,轻轻呷了一口,进而也不放下,只是持在手中,淡声询问:“这么快,南面的商人就已到此处了……实在是快。”
若说快,细数之下也并不算多快,毕竟那一场新王册立的仪式都已在一个月前,先王耶律阿保机的下葬仪式甚至都是在半月前了,一个月的时间能生出太多的事情,就莫说是汉商出塞这等微不足道的事。
不过这些汉商的到来也实在太快了些,几乎是战事初定,就已纷纷涌进草原,朝着这里聚集过来。
若是朝着南面望去,便能看见从大定府城郭选址边逶迤而过的土河沿岸,连绵无尽头的帐篷间,已有一个规模不俗的集市形成,其间中原汉商和草原人来来往往,俨然是在随时进行着以物换物的交易。
一直侍立在旁边的世里奇香便低声道:“昨日,又有许多南面的汉商赶了过来。奴以为,是南面早就有人在组织他们入草原……”
“是好事。”
述里朵一拂披风,将茶水置于小桌上,随意的坐在交椅间,淡淡道:“萧将军既然想极力促进河北与草原进行互市,于本后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用计较什么。”
说到此处,她便突然想起什么也似,随口问道:“萧将军在做什么?”
世里奇香便马上回头,看向一个侍女。
后者急忙上前,低声道:“禀太后,今天早上,萧大汗在营中教习大王箭术,中午用膳的时候,大王也是随萧大汗在营中一起用的。”
世里奇香表情有些微妙,却只是低头不语。
述里朵亦是美目稍稍虚掩,略略颔首,捧着茶水饮了一口。
耶律阿保机的死讯,她是第一个知道的,具体内情也是她亲自令人封锁的,便是知情人箫敌鲁和那些当时在场的漠北士卒,都已被她安置在了南面。
对于自己这个丈夫的死,她的心情确实很复杂,或者说大半都是愧疚,然而归根结底,除了愧疚外,却并不悲伤,反而隐隐有些松了一口气。
她很明白,按照耶律阿保机的性子,在知道了内情后,两人间便就是信任不复,她也会权力尽失。
夫妻这些年,彼此都是相敬如宾,阿保机对她也很是尊重、信赖,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蠢货,无能之辈。
阿保机是爱王后,但更爱漠北,他不会因为王后而做出对漠北不利的事情。
王后,则只爱漠北。
她为了漠北崛起,为了成为武皇一般的人物,愿意在必要的时候舍去一些东西,纵使是暂时牺牲漠北的些许利益。
先王故去,新王继位,她摄政大权。
这是最好的局面。
至于萧砚若真愿意将耶律尧光当成义子对待,那也是最好的局面。
不过述里朵知道不可能。
在萧砚的手中,还有耶律倍。
她很清楚,萧砚那日当着诸部首领的面提出要带耶律倍去中原,确实是替她解围,但深究下来,萧砚不过是要把耶律倍这一货真价实的耶律氏正统握在他自己手中而已。
按照中原的说法,耶律倍就是漠北的世子,是皇太子一般的人物,具有绝对的合法正统性。
漠北若是有变,萧砚完全可以师出有名,也就是说,他掌握了出兵漠北的最强宣称。
他是按照承诺扶持耶律尧光成为了漠北王,但承诺里,可没有说不能带耶律倍去中原。
两个野心家的碰撞,终究是充满了尔虞我诈。
述里朵倒是想俘获这个萧将军的心,奈何无计可施。
见她陷入沉思,世里奇香便建议道:“太后,是不是要把大王带过来?”
“罢了。”
述里朵缓缓摇头,进而只在这高丘上眯眼看着远处城郭许久,才道:“奥姑为萧将军疗理功法遗患的事,如何?”
“似乎不太顺利。”世里奇香回道:“据奥姑的说法,萧将……萧大汗非只是单纯的因为出马而造成的遗患,他心魔太重,奥姑只能施法接触萧大汗出马的后遗症。心魔一事,奥姑也还在研究。”
“心魔……”
述里朵细细念了这个两个字,轻轻颔首。
“太后。”世里奇香弯腰下去,低声道:“何不趁此让奥姑想办法……”
“这等话,以后不用说了。”述里朵掩上茶盖,波澜不惊道:“信任,是一点点培养起来的。本后犯不着因为这点微末小事冒险,漠北,折腾不起了。”
“是奴愚钝。”
“走吧,下去准备着,萧将军回返中原在即,这两日设一个宴,一为大王犒劳诸部首领,二为萧将军送行。”
……
土河旁的大营校场内,无数骑士奔腾,耶律尧光纵马在最前,搭弓射箭,正中箭靶中心。
在他四面,十余诸部首领的子嗣同样在策马,手中拉弓不断,不断响起无忧无虑的欢腾声。
点将台上,萧砚一身漠北样式的戎服坐在首位的交椅间。
他的肤色已经完全成为了古铜色,下巴上胡茬点点,平白让外表年龄增长了好几岁。
但就算如此,他在一众粗糙的蕃人首领间,却仍然显得像个小白脸。
此时,他的笑声很爽朗,指着下面一纵马超过耶律尧光,抢先在箭靶上留下几支箭矢的少年郎道:“这是谁家的好儿郎?”
左右同样坐在一面面交椅上的诸蕃首领中,一束辫的矮壮大汉站了起身,喜滋滋的抱胸行礼道:“禀大汗,是俺的儿子!”
事实上,在耶律尧光继位前,已经有不少小部族的首领在面见萧砚时口呼大汗,直到述里朵正式给萧砚上尊号曰南面大汗后,所有部族也便都纷纷改口。
当此之时,这大汉喜形于色,俨然是知道自家那儿子给他这个老子争了脸。
“我记得你是涅剌部?”萧砚发笑,用娴熟的漠北语询问。
“正是!”
“帮我记一下。”
“是。”一个立在萧砚身后的不良人立即上前了两步。
“赏涅剌部十匹锦缎,外加茶叶十斤。”
那涅剌部的首领闻言大喜,别看这只有十匹精锻、十斤茶叶,这等稀罕物他可是需要耗费大量的皮子、药材甚至是骏马才能换得来。
“俺拜谢大汗!”
“无妨。”萧砚摆了摆手,笑道:“我看上你这好儿郎了,给我任一亲卫,如何?”
“能给大汗任亲卫,是俺那…呃…犬子的荣幸!”
前者毫不犹豫,一个儿子而已,他有的是。献出一个儿子保得涅剌部发达,简直是赚大发了。
其他的部族首领或惊奇,或艳羡,或不为所动,总之神采各异,显然是心下都多多少少有了些想法。
过了一个多月,他们这些部族首领仍然滞留在这南面,不是不想走,实在是不敢走。
先王故去,作为传闻中先王的结拜兄弟,萧砚驻大军于此,时常带着耶律尧光遛遛弯,很明显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王庭遭受重创,常备兵马十不存一,还被耶律剌葛在逃跑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在他们看来,萧砚迟迟不肯走,也不肯放他们走,明显就是在敲打他们。
当此之时,似乎只要把这个中原大汗伺候好,才能保得部族的前程。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萧砚让他们留在这,却只是让他们准备好互市,让自己部里的人马带着牲畜、皮毛、药材等来这大定府。
接下来,便就是长达十余日的汉商成群结队而来的场面,这些汉商卖中原的器具,谷物茶叶与他们,用以换取草原上的东西,竟真只是单纯做生意。
除此之外,萧砚还从南面调来了一批锦缎、瓷器、茶叶,取了其中一些分赐给了所有配合互市的部族首领,实在是让人又惊又喜。
这一套连招下来,九成的部族都坐不住了。
这萧大汗竟真的讲信用,他们哪里会放弃这等天大的好机会,纷纷让人回部族传消息,不说其他,单只为卖脸给萧砚留个好印象,那也是值得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太后述里朵之所以能够稳坐王庭,凭的就是人家萧大汗,草原兴衰在二人手中,此时不添,后面可就没机会了。
不提诸部首领心下如何打算,众人陪着萧砚观完了耶律尧光这小大王射箭后,便随着萧砚又一同与述里朵在帐中议事。
议论的东西,无非就是早就提上日程的事情。
每年春秋之际,草原都要在这大定府召开一次大规模的贸易集会,且在秋天还会在土河沿岸举行一次祭天仪式。
凡祭天仪式,萧砚和述里朵都会亲自参加,萧砚和述里朵会分赐给诸部首领一些金银器、锦缎、瓷器等稀罕玩意,诸部首领则向二人进献骏马、狼皮、羊皮等特产。
当然,为什么没有茶叶,因为茶叶在萧砚手中掌控,这是述里朵需要单独与他进行贸易的东西,不需要和诸部首领商议。
商议妥当后,后面几日便就是第一次贸易集会,在效果上安抚了诸部的人心。
再然后,于贸易集会的最后一日夜里,太后述里朵亲自设立了宴会,凡诸部首领,定霸都、卢龙军、龙骧军诸将,皆一并入宴。
……
“驻军的人选,是元行钦?”
白色的帐篷,精致的地毯,宽敞、华丽的布置。
女人的体香在空中飘浮,很是沁人心鼻。
不过在这之间,显然有一股石楠花盛开的味道夹杂其中,稍有些刺鼻。
述里朵脸上带了汗珠,只是在榻上撑着脸颊看着正更衣的萧砚。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后者极为健朗的背肌线条,双肩开阔,侧脸下颚线显得很明显。
诚然,若是没有其他的一切利益纠葛,述里朵自认会很痴迷这具年轻的身体。
“对,他行事沉稳,领兵经验也足,我放心。”
“两千兵马,是不是太少了些?”述里朵蹙了蹙眉,捻起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拂到耳后。
萧砚系上腰带,笑了一声。
“但愿太后再等几年,也能如此作想。”
“……”述里朵也笑了笑,并未说话。
萧砚自不会多言,转身就要走出大帐。
“九郎……”
述里朵看着萧砚的步子顿住,便沉默许久,才哀婉出声道:“妾身所有,皆系于你的身上了。”
萧砚洒笑一声,也不知有没有相信,便毫无顾忌的大步走了出去,显然并不避讳让人看见他睡了这位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述里朵披着外衫起身。
她并不在意萧砚会不会信这句话,她只需要让他知道,她值得相信就可。
漠北。
是她的了。
……
五月末,数千骑持着各式兵戈,于草原上昂然而立。
无数面旗帜招展,一面大大的‘萧’字大纛,深深刺进所有人的眼中。
于清风之中,元行钦顶盔贯甲,肃然单膝跪下,双手接过萧砚向他递来的一块虎符。
“末将,定不负萧帅重任。”
萧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复多言,翻身上马。
在远处,余留下来的定霸都骑士旁边,被无数人拱卫着的述里朵骑在一匹骏马上,美目虚掩,绷紧的脸色中稍稍有些神伤。
在她身前,耶律尧光大步上前。
“恭送父汗!”
再往后,无数部族首领,或真心,或假意,不论如何,这会都只是恭敬的拜倒下去。
“我等,恭送大汗!”
萧砚坐在马背上,看着这壮观的景象,豪气顿生,却也只是一夹马腹,向南而去。
在他身后,数千骑次第跟上,旗帜招展,人人兴奋异常,雄武之气威震四野。
不过与他们的兴奋不同。
萧砚清楚,此间事了,中原之事,还有更多的未知在等着他。
如汴梁事宜。
如诸侯群争。
如无数人陷于生死之间,却不知前路何在。
还有,那位等待他多时的,三百年大帅。
然而,正所谓:
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如日东山能再起,大鹏展翅恨天低。
……
萧砚回过头,看着那无数伏地却仍然未敢起身的各地草原豪杰,以及无数随他一并南下的骁锐男儿。
天空雄鹰振翅,却也是臣服于他。
他只知道。
大丈夫,当如是也。
(本卷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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