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漫卷,层层乌云中隐隐有雷声轰鸣。
暴雨如注,遮人眼帘的雨幕被狂风卷的斜吹而下,使得伫立在草原间的一片树林都因此摇摇欲坠,似要拔地而起。
在这昏天暗地的天地中,一道人影则是踉跄奔走在树林丛中,一抹鲜血从他的下腹部不断的渗出来,却是混着雨水汩汩的淌流在泥泞的土地上。
若是细看此人的面容,就能通过他偏西域的容貌辨别出他当是一个回鹘人,加之此人身上还穿着一件料子极为粗糙的褐色法袍,便不难知道他巫师的身份。
然则,此时随着他慌不择路的踉跄而走,他身上那件本就粗糙的法袍却是终于被歪七扭八的树枝划拉的到处都是裂口,连带着其下干瘪的皮肤亦被划破,又平白添了不少口子。
但就算如此,他却好似完全察觉不到痛感,惊恐的眼睛只是不断四处瞟动,寻找着最容易通行,也最能够掩住他踪迹的道路而走。
他脚步慌乱,死死按着下腹的伤口,同时还不停的向后张望,显然是在逃避着什么人。
不过天空雷声轰鸣,四面又是大雨如注,整片树林都被狂风吹得到处都在作响,他哪里能在这形同夜间的天色下感查到半点动静,唯只能借着直觉逃路而已。
好在这种天色下,对方应当也不会追到他的踪迹……
这巫师终究是跑不动了,他伤势难耐,能跑到此处已是不易,在神经稍稍松懈过后,马上就再坚持不了,遂支撑靠坐在一棵大树下,颤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一株草药,进而放在嘴里稍稍嚼了嚼后,就忙不迭的吐出来按在下腹部的伤口处。
然而,就在这刚刚舒缓些许的时候,他还未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动作,脸色就突的呆滞起来。
视线中,一道高挑的兜帽人影缓缓从正前方走过来。
只见这兜帽人影的身上,亦是一件法袍,然而却显得甚为古朴厚重,下身的直缀袍裙遮住了脚踝,便只能看见一对赤足径直踏在泥泞中,不徐不缓的朝他走来。
在这高挑人影手中,则是一柄鎏金的三棱降魔杵,顶端闪烁着流光,能隐隐看见有一道波光正以这杵尖为中心,向四面不断的掠出。
一个头颅被扔到了巫师的脚边,却也正是一回鹘巫师的首级,干瘪的面庞上瞪着两只鼓鼓的眼睛,显然在死前看见了什么让他惊恐至极的东西。
这靠坐在树下的巫师便慌乱的向后倒缩,而后毫不犹豫,猛地将干枯的手指用嘴咬出血,然后不断在脸上涂抹,嘴中用晦涩的漠北语哆哆嗦嗦的念念有词。
“厥气盈满……黑白不化,人鬼和合……垂绝无顷,弟子愿献七成魂魄,拜请本坛恩主与弟子合形……”
他语速又慌又快,加之语言晦涩,旁人或许压根都来不及分辨,但却能很明显的看出,这巫师的身形开始缓缓鼓胀起来,原本干瘪的手臂也慢慢充满了肌肉,似乎他体内的气血突然被什么东西调动了起来,同时,一股缭绕的黑雾亦开始在他脸上萦绕。
但自始至终,那手持降魔杵的人影却都只是漠然的盯着他,甚至等到后者晃晃悠悠的弓背站起来后,才肃声道:“耶律迭剌既然将我引到此处来,他在哪。”
可回答她的,却唯有一片癫狂的沙笑声:“瞧瞧,多有神气的女娃娃,想不到这等废物的对手,居然能是你这等神女。来,让本仙尝尝你的魂魄……”
很明显,这癫狂的笑声,并非那巫师原本的声音。
不过马上,这笑声却突然停住,而后响起一道惊恐的声音:“恩主、恩主,此女是草原大萨满,莫与他交手,快带我逃……”
“住口!”
方才那癫狂的声音瞬间提高,且在这声音之下,很明显能看见这巫师的脸变得狰狞扭曲。似乎他体内还有另一道人格,正不断与其争夺控制权。
而这被称为大萨满的高挑少女,却好似并未看见这一幕,仍旧只是漠然开口:“耶律迭剌,在哪。”
那巫师便弓着腰掩在大树后面,探出半张丑陋的脸来,尖笑道:“桀桀桀,想知道?女娃娃,你献一份神力,助本仙成神,本仙便告诉你。若不然,本仙吃了这废物,你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这一语而下,他便看见那大萨满沉默了下去。
他便弓腰钻了出来,嬉笑道:“如何?你又拿本仙无法,但本仙却能吃了他,你若不配合,看你拿本仙怎么办!”
下一刻,他嬉笑的脸色却是再次变得狰狞,那慌乱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已然哀求起来:“恩主,她真是大萨满,您这等的天神这几日已被她斩了七八个了……”
“让伱住口!”这巫师突然原地暴怒起来,进而指着那大萨满道:“杀本仙?死的是你的肉身,不是本仙!这等神女在眼前,你让本仙逃?你该死!”
“本仙倒要看看,她如何杀本仙。”巫师狞笑一声,道:“女娃娃,本仙就是不告诉你,看你能耐本仙如何?”
他叉腰狂笑,俨然没有方才那狼狈逃命的模样,若是让旁人看见,或许会真当这厮是一个什么野仙。
然而,少女只是稍稍歪了歪头。
那巫师的笑声便止住,眯了眯眼,同时手掌呈爪状,稍稍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进而,他便看见少女手中的降魔杵突然对他一指,口中响起一道空灵的声音。
“敕。”
一字而下,降魔杵上流光涌动,进而猝然荡出,若是从天空俯视,便能看见半边树林都因这波光而倏的一亮。
这波光自然也从巫师的身体荡过,但后者却已异常敏捷的向后倒翻出去,整個人趴在地上,两眼警惕的看着大萨满,俨然是防御性拉满。
但他马上自查体内,却发觉自己什么异样都没有,遂再次眯了眯眼,然后狞笑着起身:“狗屁大萨满,本仙倒要看看,你能……”
倏然,狂风当中,大雨斜洒,天边雷鸣滚滚,突有一道霹雳闪动。
下一刻,在巫师慌然的目光中,天际,一道雷电直劈而下,炸开几棵被狂风吹弯的大树,精准且暴力的正中他的头顶,而后便见一道电流贯穿其整个身体,直透地下。
层层雷电在地面无数的积水中爆闪,大萨满手中的降魔杵一挥,一面罡气便荡开了无数向她袭来的电光,进而层层折返回巫师的体内。
几乎没有什么惨叫声、也没有什么叫嚣声,甚至是巫师方才那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已全身模糊的倒下去,自始至终,竟是哼都没有再哼一声,且其全身宛如干尸,一滴血都没有。
天空依然还在下着暴雨,雷鸣声也已远去,但这树林内仍然有雷光闪烁,便能看见大萨满那兜帽之下,是一古朴的萨满面具,美轮美奂,精致无比,然而脸颊侧却是裂纹密布,显然是被重新修补过的。
她漠然的转过身,甚至都不需要去检查那所谓的恩主是不是真的没有死。
一路走出树林,便能看见这树林的四面还有数具尸体,都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一缕气息都没有。
她定定的看着西面,犹豫的思考了许久,开始迈步朝那边走。
——————
往西,横山脚下,乌滦河岸。
王庭大营。
“废物!废物!全都是废物!”
大帐内,伴随着东西碎裂声,暴喝声不住的响起。
在这怒声下,无数娇美的侍女都是胆颤心惊的趴在地面,大气都不敢喘。
帐门口,则是几具已然被刀劈死的王庭侍卫,而尸体当中,耶律剌葛赤着上本身,手持着长刀怒眼圆睁,压不住怒火的来回走动。
“这么多人,竟看不住一个狗崽子,他怎么能够逃?怎么能够逃!?”
帐外,几个将领在大雨中跪在地上,只是不断的磕头:“大王息怒,俺们已经派人从各个方向去追了,定能把耶律尧光追回来……”
“追?凭你等废物,能追到甚!?”
耶律剌葛被气笑了,倒是没有砍这些将领,只是把长刀一丢,然后也不管这些人在外头淋雨,看向旁侧:“老三,你看,没了你,这些废物真是什么事都干不成,本王是实在不得已了,才把你叫回来,并非是存心想耽误你收拾那位小侄女。”
旁边,穿着兜帽法袍的耶律迭剌端坐在交椅上,咳嗽了两声,平静道:“无妨,我阵势已摆下,她只要入阵,就轻易难以脱身,后面再收拾也不迟。”
“那便好。”耶律剌葛豪迈一笑,道:“本王之前还当这位小侄女有多厉害,哼哼,神女转世,也只有述里朵那贱人敢夸口了,在三弟面前,还不只是一个小娃娃?”
耶律迭剌捂着嘴咳嗽了下,却是沉默不语。
但前者并未发现这一细节,只是仗着腰来回走动,道:“既然收拾那位小侄女不急,三弟便替本王走一趟,去把那狗崽子擒回来,如何?”
说罢,他又指着帐外的一众将领,不屑的冷笑道:“指望这些废物追,还不如当那狗崽子已经去和他爹在渤海相聚了。”
这大帐内的人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耶律尧光出逃才两日,怎么可能会跨过千里到渤海,更不可能寻到他那位父王。
外面的将领听出了这句指桑骂槐的话,便纷纷无地自容的埋首下去。
不料,耶律迭剌却是直接拒绝:“这一次大王急召我回来,我就已预料到必有什么紧要的事,此次回来,便带回了两名巫师,这追人一事,大王让他们去做便是。”
耶律剌葛豪迈的笑色稍稍僵下去,显得有些阴沉,但最后只是背过身道:“倒是也行,不过这件事实在紧要,述里朵二子,尧光独受她看重,是为让她不敢轻易逃窜的手段,且本王也不想让阿保机还有子嗣在外……”
说了这么多,他不过还是想让耶律迭剌亲自去追人,但却没有直接提出来,只是道:“那两个回鹘巫师,靠谱否?”
“不逊述里朵身边的大贺枫。”
“那便好吧。”耶律剌葛背对着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也并未多言,只是喝骂外头的将领:“没听见?还不快去追人!?”
外面的人自然一哄而散,跟随两个木着脸、一身褐色法袍的巫师而去。
耶律剌葛稍稍安下心来,然后又豪爽一笑:“老三这是,不放心小侄女那边?”
“我亲自坐镇,难免要稳妥一些。”
“对付她,应不算什么难事吧?”耶律剌葛眯上眼睛,有些警惕起来:“本王这次召你回来,可是误事?需不需要本王派人去祝你?”
“无妨。”
耶律迭剌平静的一摆手,起身向外走:“就算有些棘手,大王也只管静候佳音即可。”
因为其戴着宽大的兜帽,耶律剌葛并不能看清其脸色,但毕竟听其语气平稳,遂还是放心下来,而后笑道:“是了,有老三出马,本王有什么担心的。
老三你只管专心对付她,待本王擒了述里朵,让她们母女团聚!”
耶律迭剌欠了欠身,走出大帐。
但他恰一出了大帐,便摊开手掌,盯着掌心的一滩咳出来的污血,看了半晌,冷哼一声,孤身走入雨幕,匆匆向东而去。
而待他消失在帐外,耶律剌葛也才冷着脸召唤下头的一众将领。
“传本王的令,让山上继续猛攻,既然已经破了前寨,这等大雨,箭矢无力,正是破后寨的好时候!”
他赤着身走出大帐,冷冷看着横山的方向。
“不论如何,也不能走了述里朵。”
几十个王庭将领便纷纷接令,拍马而去。
——————
横山,山坳隘口。
阵阵喊杀声在雨雾中不断作响,似乎没有断绝的时候,兵戈相击声更是在隘口中隐隐回荡。
显然,对比前几日,这声势又逼近了不少。
好在述里朵之前让赵思温立寨的时候,是里外两层都做了寨墙、箭塔,傍着山顶上还立了一座大寨,这也便是耶律剌葛口中的后寨了。
雨幕中,述里朵穿着软甲,冷面立在望楼上,只是死死盯着那雨雾中不断拼杀的两派人马。
但她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是死死攥紧,显然是有些紧张。
好在最后,王庭的兵马终究是被击退,赵思温领着兵马追击了一两百步,继续退守大寨。
“呼……”
述里朵松出一口气,攥紧的手掌也松开。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竟已生了一层冷汗。她犹记得上一次如此紧张,还是在泃水岸侧的望楼里被萧砚逼得退无可退的时候。
可这次紧张,当也该和萧砚有几分关系。
他的兵马迟迟未到,她便就要寨破被擒,下场可想而知……
述里朵独自立在望楼上,沉思了许久,紧了紧身上的软甲,恢复了那面威严的模样,才下望楼去巡视各营。
如此危急关头,寨内的漠北军再没有军心,也早就被她压上了战场。毕竟彼时寨破,耶律剌葛对他们所有人,都不会手软。
她有些心绪不宁,或许是方才看见王庭大军差点杀进来,又或是她遣出世里奇香已有近八日,却仍然没有萧砚大军的消息传来。
总之,她的信心也在等待中,日益被消耗、缩减。
更何况耶律尧光还在山下,她之前因为此事错失了最后突围的时机,眼下更是不甘心如此退去。
她膝下二子,长子耶律倍太像他父亲阿保机,有自己的主见,已经不如耶律尧光那般好培养,所以述里朵向来都是把尧光视作下一代漠北王,毕竟她无法担保耶律倍日后继位后能够一切都听她的安排。
不过,眼下说这些,实际上也没了意义。
述里朵虽然已经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威严,但脸色却仍然难掩憔悴,最终巡视大营也只完成了一小半,便返回大帐歇息。
即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骚动。
一道大嗓门响起,“你没说谎,大哥他真没死?”
“捷捷,俺们可算是有盼望了……!”
述里朵蹙眉起身,向外走出去。
但不待她出帐,帐帘就被人粗暴掀开,继而就见风尘仆仆的世里奇香一身泥浆,脸上也尽是泥水,分外狼狈的被倾国、倾城簇拥进来。
但她却只是一脸激色,什么也不顾,更不见述里朵的脸色,便大拜下去。
“王后,奴见到大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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