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说谎。”
对于奥薇拉的疑惑,白夜试图用一句话糊弄过去,但前者显然不相信这种解释,一直盯着她看,非得她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才肯罢休。白夜对此颇为无奈,她不知道奥薇拉为何惟独揪着这一点不放,在梦境中说的话,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都没什么意义吧?
“你醒来后就会忘记的。”
她对奥薇拉说:“包括这场梦,以及你我之间的对话。梦是现实的倒影,从不会存在很长时间,早上做的梦,中午可能就已经忘记了,到了晚上更是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你只会做新的梦,然后再次遗忘,如此一直循环。在这个过程中你什么都没有得到,唯一能记住的只不过是自己做了个梦这件事。所以在梦境中追求真实,本就没有意义,又何必强求谁在说谎、谁在坦诚呢,奥薇拉小姐?”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啦。”
奥薇拉环顾四周,房间内的景象让她感到一丝怀念,她与林格一起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个春天与三十个冬天,到处都充满了与他的回忆。有时下雨了,她懒得动弹,就蜷缩在藤椅上看雨点斜斜地划过玻璃窗,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银线,林格则在书桌边处理她积攒下来的政务;有时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得就像雪融化开了一样,她强拉着年轻人到庭院中,为亟待开放的紫罗兰浇水,偶尔会想起小时候,自己在这里和老师一起聊天、喝下午茶的时光。
这些岁月或许只是一场幻梦,却已真实得令奥薇拉不愿醒来。如果能够将其铭记于心,也不失为一段奇特的体验。可梦醒后就会忘记得干干净净,连自己和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不记得,那样的事情未免也太残酷了。
念及此处,奥薇拉不禁轻叹:“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够不忘掉就好了。”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会忘记自己所做的梦,虽然我不认为你有那样的资质。”白夜瞥了奥薇拉一眼,并没有明说是什么样的资质,奥薇拉也没有问。她知道在梦境这个领域,白夜才是专家,既然她说自己没有天赋,那肯定就是没有天赋了,还是不要自取其辱比较好。
“忘了也好。”奥薇拉给自己想了一个理由,姑且算是心理安慰:“至少明天和你见面的时候我就不会太尴尬了。”
真是奇特的思路。
白夜一直看着墙上的画,仿佛其中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正在等待自己揭露。忽然她移开视线,回头对奥薇拉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奥薇拉一下怔住,竟不记得她问过自己什么问题了。
白夜指着墙上的画,画中的年轻人与少女笑得正灿烂,令观众也忍不住感到开心,情绪的力量是很容易感染的,就像那场盛大的婚礼直到今日依然为贝芒的子民津津乐道。但这种感染太具侵略性了,对白夜来说,更像是一种发泄。
“你真的觉得,这样的人生就算是幸福的吗?”
她问道,这其实是最开始的问题,只不过因为奥薇拉一直打岔,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有得到一个答案:“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冒险,也没有什么责无旁贷的使命,如此持续三十年,甚至持续到你们都老死的时候,在子女的陪伴下安详地闭上眼睛,灵魂回归于女神大人的无光之海……像这样的人生,对于来说就算是幸福的吗,奥薇拉?”
“难道不是吗?”
奥薇拉奇怪地反问,并没有反驳林格是自己喜欢的人这件事,主要是她的梦境都已经进展到结婚这一步了,非要傲娇地否认的话,智力正常的人都不会相信吧?
“而且我觉得,这应该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她又道:“大家都是这样吧?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过着多么平淡的生活都会很幸福的,不是非得像你说的那样,冒险啦、使命啦、抉择啦、命运啦,这些都太复杂了,不适合作为参考标准。”
这也是奥薇拉经历了许多事情后得到的体悟,而实则那位年轻人比她更早地明白了这个道理。虽说他一开始所追求的平静生活,其实还带着几分自我逃避的意味,但假如没有魔女结社、没有少女王权、甚至世界上没有超凡与神秘的存在,那么你也不能说他的想法一定就是错误的,甚至反而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听了奥薇拉的真心话,又盯着墙上的画看了一会儿,白夜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的意味格外复杂:“说得也是,毕竟笨蛋都是一个模样的。”
自己在其他人的梦境中所见的景象,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妖精深眠旅馆的老板娘在梦中回到了罗斯廷市,继续经营着舍瑞尔大街十三号的小旅馆,每日都人满为患,虽然格外劳碌却乐在其中;血牙氏族瓦伦希尔德的始祖在梦中是一位修身养性的老年人,最大的乐趣不过是在每日的下午茶会上悠闲看书,顺便操心一下乖孙女的人生大事;天心教堂的现任修女在梦中依然是修女,但同时也兼任福利院的院长,收养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让他们重新感受到家的温暖,这或许与她早已模糊的童年记忆有关……
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经历,在这个最能反映她们内心世界的梦境中,无不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当然,偶尔她们也会做其他的梦,光怪陆离的怪梦,折射恐惧的噩梦,或眷恋往事的旧梦,但这些梦都很短暂,而且极不稳定,往往撑不到梦醒时分就会崩毁,连白夜都没办法在那样的梦境中逗留,遑论做梦者自身的记忆了。
这或许说明了一个道理吧,美梦总是不吝于分享给他人的,而怪梦、噩梦与旧梦,都强烈抗拒着一个非自我意识的侵入。白夜对奥薇拉的说法其实不太准确,梦境确实是心声的回响,但能看到梦境,并不意味着就看透了人的内心,因为心是比那更加复杂的事物。
“你说谁是笨蛋呢!”
奥薇拉气鼓鼓的,就像一只塞满了橡果的小松鼠,她不服气地反问道:“既然你觉得这是笨蛋的想法,那么聪明人眼中的幸福又是什么样的呢?你想要的幸福和我们大家的幸福,难道有区别吗?”
她问到了关键。
如果说白夜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那绝对是假的;但如果说她的思考得到了什么有用的答案,那也未免高估了她的能力——或者说低估了这个问题的难度。
一直在写日记的天使小姐,记录了无数种幸福的定义,可难道就可以说她一定是正确的吗?见惯了似曾相识无数梦境的白夜,虽然嘴上嘲讽它们是笨蛋的想法,可她难道就能给出更加高明的解释吗?归根到底,大家都想要的幸福生活,只有在现实中才有意义,可梦境与现实之间,本就隔着一道巨大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只能站在鸿沟这一侧眺望未知大陆的白夜,又怎能跨越这道建立在本质之上的阻碍呢?
想了许久之后,她才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不是让自己幸福,而是让所有人都能幸福,那才是聪明人的方式吧?”
奥薇拉顿感为难:“你、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所有人,难道也包括那些不该幸福的人吗?”
贝芒古国的公主殿下,一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喜欢谁,讨厌谁,从来都是表现在脸上的,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机。所以白夜很清楚,她所说的不该幸福的人,多半就是让大家无法幸福的罪魁祸首吧。比如,让妖精深眠旅馆被迫搬迁的人;让女伯爵不得不带着孙女逃离故土的人;让修女小姐接受信仰的教导却又让她违背信念的人;因可笑的理由而去伤害他人的人;为所谓的大义而去牺牲他人的人;因为理念不同便抛弃他人的人;背叛了过去同时也背叛了情感的人……像这样的人在世界上有很多吧,他们都是不该得到幸福的,因为那只会让人觉得命运真是讽刺啊,最不该的,偏偏获得了最想要的。
可是。
“谁应该,谁不该,又由谁来定义?”白夜喃喃道,奥薇拉觉得她是在反问自己,但实际上灰发少女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有些人本来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但实际上她什么错都没有,难道这样的人也不能获得幸福吗?”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人呢?
既然存在,就是得到了女神大人的恩泽,是被祂所许、受祂认可的生命。谁能无视女神大人的意愿,硬说你是个不该存在的人呢?
奥薇拉原本想这么说的,可话到嘴边忽然停住,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意识到,或许自己面前就站着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一个因诅咒而生的里人格,一体两面的少女王权。
这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啊。
诅咒人格的诞生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情,包括创造出这种现象的人,即施加诅咒的魔女与承担诅咒的少女。守护在古堡的最底层,负责监视奥薇拉的黑暗里人格,尚且对自己的存在意义感到迷惘,与主人格选择了相反的道路;作为心灵王权的里人格,白夜或许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吧,甚至可能更加严重,毕竟她的主人格是个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变身份与性格的不定时炸弹,有时候反而是主人格依赖里人格比较多,这种情况下,白夜就算想要找她商量,恐怕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以她冷淡孤僻的个性,更难以想象她会与谁商量这种事,如果有,那个人必定十分受到她的信任。
其实,倒不是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比如,前往天之圣堂前,圣夏莉雅就曾预想过,能否请女神大人出手,将白夜这个里人格剥离并赋予崭新的生命,使她也能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活下去。她并不介意自己会多出一个妹妹,这对于白夜来说,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吧。可惜终究只是个设想,未能实现,毕竟前提条件都已经不成立了,而除了女神大人以外,宇宙中恐怕不存在第二个人,敢于说自己拥有创造生命的伟力吧。
这么一想,奥薇拉忽然觉得白夜好可怜。她随意闯入他人梦中的举动,也被视为一种对孤独问题的心理疗法,以缓解少女对自身存在的日益质疑和否定。可能只有在梦中,她才感觉自己是真实活着的吧。
奥薇拉很愧疚,她觉得自己不该提到这个话题的,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白夜,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低声嗫嚅道:“那个,其实我并不是那种意思啦,我还是觉得世界上有些人不该获得幸福,但那些人中绝对不包括你的,白夜!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格洛莉亚也很依赖你,不是吗?所以,你要对自己更有信心啊!”
说罢,她还做了一个挥拳鼓舞的动作,惹得白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无语半晌后,才缓缓摇头道:“所以我说,你果然是个笨蛋啊。”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好心安慰你,居然还要被骂?
奥薇拉如遭雷击,偏偏又不敢说什么,她觉得白夜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所以才会把本应说出口的“谢谢”换成了“笨蛋”,嗯,那不是她的本意,自己最好也谨慎一点,不要太刺激她比较好,万一她在我的梦境中乱来怎么办?我人生中第一次做梦,好好的美梦可千万不能变成噩梦啊!
真是个笨蛋。
无人看到的地方,白夜撇了下嘴巴,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画,灰霾色的眼眸中倒映出象牙白的光线与柠檬黄的油彩,这幅画仿佛在她的眼中重绘了,少女的瞳孔则与颜料的底色奇异地混合为一种复杂的神采,便是最善于临摹人物的作画大师,此刻也不能从这双眼睛中看出丝毫的情绪。
好像大家都觉得你应该获得幸福啊,格洛莉亚。
笨蛋如你,偶尔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了吧?
不要总想着依赖我。
毕竟,我也只是个喜欢逃避的家伙而已。
白夜忽然叹了一口气:“再见,奥薇拉。”
“诶、你要走了?”
“不行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啦,只是……你要去哪里?”奥薇拉小心翼翼地试探。
“去林格的梦里,告诉他你今晚都梦到了什么。”白夜面无表情地答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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