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石桥,就是一个清幽的小院。
入目是红墙青瓦,飞檐翘角。院门前是一扇石屏,上雕翠竹荷叶。
院子里的梧桐枝繁叶茂,在地上垂落大片暗影。各处布局并华贵,甚至有些冷清。
门是开着的,隐约能见一人坐在书案之前,执着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遥遥向这边看了过来。
待看那人的脸时,沈娇娇暗暗叹了口气。
果然是陆湛。
他端坐在那处,身上披了件雪白的外袍。松散的墨发流泻在肩头,将他的一半面容隐在阴翳下,没有一点烟火气倒像是尊端坐的佛像。
可如今这座神像像是愿意走下神坛。
陆湛眉目舒展,眼睛如春日里还未融化的雪柔和,晃眼。他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唤了声:“乔乔。”
见把人带到,元宝高兴的围着沈娇娇转了两圈。它抬起爪子讨好的作了个揖,又飞快的窜进书房,叼着圆桌上盘中的果子跳上房梁,一溜烟的不见了踪影。
微风吹的梧桐叶哗哗作响,沈娇娇站在门外,就像是回到了八年之前的那个午后。
自己小心翼翼的趴在墙角,看着陆湛奋笔疾书的背影。
如今那个湛字依旧不写,可她却不想学了。
沈娇娇向后退了一小步。
陆湛看见她的动作,脸一下子白了。他猛的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碰到了书案。桌上的青玉笔“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断成了两截。
那道脆响让陆湛失了神。
他弯腰捡起玉笔,手指用力的发白。望着沈娇娇的眼神幽深如墨,那目光落在她身上,似要将人灼伤。
“乔乔,为什么……”
为什么要去侯府,为什么要嫁给姜肆,为什么如今连话也不愿意同自己说了。
这些问题陆湛想不明白。他原本以为与沈娇娇的时间还有许多,可自宫门一别却让陆湛惶恐起来。
那时沈娇娇明明在马车之上,可她却避开了自己。
下意识的选择骗不了人。
姜肆让她十分信任,甚至是依赖。
这个事实让陆湛痛苦,他背着陆思思给侯府多送了一张帖子,又哄着元宝把沈娇娇引诱过来。
就是想问清楚,沈娇娇不要他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沈娇娇不闪不避的看着陆湛,沉默了片刻,还是提着裙子一步一步上了石阶。
进了书房首先映入眼帘就是一张灵芝纹紫檀圆桌,上面摆放着几盘点心。都是些豌豆黄,驴打滚类的小吃,甚至还放着几串裹了糖霜的冰糖葫芦。
可最吸引沈娇娇的还是中间那盘翠绿欲滴的青梅。
个个有小儿拳头大小,挨挨挤挤的满满一盘,薄薄的皮儿一看就让人口舌生津。
陆湛见沈娇娇盯着青梅看,眼中又有了几丝笑意。
“这青梅是让人今日一早送过来的,乔乔尝尝。”
现在已经六月下旬,早就过了采摘青梅的最佳时候。虽还没有过季,但品相味道肯定大不如前。
陆湛让人寻来的青梅个个皆是上品,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且废了不少心思。
沈娇娇敛下眉目,拿了一个青梅在手中把玩,并没有要尝的意思。
她长长睫毛垂下来,遮住了她眼中的失落:“陆湛,你尝过这青梅吗?”
陆湛没有明白沈娇娇的意思。
他有些不解的从盘中拿过一个青梅,放在唇边咬了一口。顿时一股酸涩难忍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陆湛有些难受的紧皱了眉头,他下意识的解释:“乔乔,定是他们送错了,我再让人……”
陆湛的话戛然而止,他看着沈娇娇,拿着青梅的手不自觉的颤抖。
他想起年幼的沈娇娇因为弄丢了两百文前,被沈熠罚跪了一下午。
待他下学之后找到小姑娘的时候,她正躲在柴房后面哭的伤心。
白嫩的膝盖一片青紫,陆湛心疼的厉害。他想带着沈娇娇去看大夫,却因为囊中羞涩,两人又被人无情的轰出来。
日落西山,一天没进食的沈娇娇扯着他的袖子说饿。
陆湛没了办法,正当他焦急的时候却看见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长出了一枝青梅。
枝繁叶茂的青梅书上,大大小小的果子长势喜人。
为了哄沈娇娇,一向重规矩的他第一次爬了树。
怕被人发现,他不管大小一口气的摘了十多个。刚从树上下来,还没喘口气,随着一阵尖锐的狗吠,一只半人高的大黄狗蹦跳着想越过篱笆墙扑出来。
姜肆把果子用袍子一裹,拉着沈娇娇就跑。也不知跑了多久才甩掉那恶狗。
两人坐在河边歇息。
陆湛拿出青梅给沈娇娇吃,却没想到光顾着逃跑,满兜的青梅却掉的只剩下一个。
陆湛有些傲恼,沈娇娇却拿着那仅剩的青梅吃的香甜。
她眉眼弯弯,唇边还沾着果渍。
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像是舍不得。
陆湛见那青梅翠绿的果皮,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唾沫。他没尝过青梅,却下意识觉得味道不好:“乔乔,这青梅不酸么。”
沈娇娇笑了,露出了一口小白牙:“不酸,非常甜!”
见她吃的开心,陆湛也笑了。
他靠近了一些,欲盖弥彰的咳嗽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十分淡然,耳朵尖却红的发烫:“乔乔知道青梅的意思么。”
不等沈娇娇回答,陆湛自顾自的解释起来:“书上曾说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面容俊秀的少年不敢看沈娇娇却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乔乔,以后我陪着你好不好。”
“好。”
他一直以为沈娇娇喜欢吃青梅,一直以为青梅味道甘甜。
唇舌间的涩苦久久不散。
陆湛像是被烫到一般松了手,被咬了一口的青梅滚在地上,沾了灰。
所以……一直都是他错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萦绕在心头,让陆湛既难受又疲惫。
他声音颓然沙哑,眼中却还藏着一丝隐秘的期待:“乔乔,你尝尝别的……”
没等他说完沈娇娇出言打断了他,她睫毛颤抖,像是有些不忍神色却冷静的可怕:“陆湛,吉祥楼的点心松软甜香,小小一块就值二两银子。在你眼中我是不是永远不会长大,只爱吃你自认为我喜欢吃的东西?”
沈娇娇把手里捏的温热的青梅放进盘子中。
“就像那青梅,我觉得甜是因为我愿意哄着你,可现在我不想哄了。”
陆湛眼里的光,因为沈娇娇的话渐渐熄灭。
“为什么不想哄了,怎么就不愿意哄了。”陆湛眼眶微红,想去抓沈娇娇的手:“乔乔,你给我个理由,这对我不公平。”
沈娇娇扭头看向窗外,树上的夏蝉聒噪的叫个不停,荷花池的方向隐隐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她叹了口气,自己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太久。
沈娇娇转头看向陆湛,眼中湿漉漉的像是下了一阵雨:“陆湛,破庙那晚,你为什么没有来。”
沈娇娇的眼神让陆湛喉头发紧。
他记得清楚,自己明明在破庙等了许久,没来的是沈娇娇……
所以……到底是哪里错了。
陆湛有种直觉,这或许就是沈娇娇与他疏离的原因。
“乔乔。”
沈娇娇笑了一下:“你可知那晚我遭遇了什么。”
“我孤身一人在破庙里等了你许久,害怕你来,又害怕你不来。”
“你那么喜欢读书,严寒酷暑从没落下过一天,若真跟着我走了,那么多年的苦岂不是白吃了。”
“我等着你来,我想告诉你,不要跟着我走,待你入了仕便能把我从泥里拉出来了。”
“我会一直等着你。”
沈娇娇微微仰了仰脸,扶着桌沿慢慢坐了下来。
元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它跳上桌子去舔桌上的冰糖葫芦。
沈娇娇伸出手摸了摸元宝的脑袋继续说道:“我一直等不到你,又下起了雨。破庙根本遮挡不住雨水,甚至在暴雨里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庙门被人推开了。”
听到这里,陆湛瞳孔骤缩。所以,除了自己,那日还有第二人。
他的一颗心跳的厉害,似乎有种预感沈娇娇接下来的话他承受不住。
沈娇娇顿了片刻,像是在思考后面的话该怎样说出口。
她并没有犹豫很久,元宝舔了几口糖渍,转身跳进了她怀里。小小的身子,带来了久违的温暖。
沈娇娇吸了一下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快一些,抚摸着元宝的手却一片冰凉:“我没有等来你,却等来了张员外的人。”
“乔乔!”陆湛终于承受不住,痛苦的低吼出声,他红着眼眶却掉不出眼泪。
沈娇娇若落在他们手里,什么后果,陆湛根本不敢想。
那是他的乔乔。
明明是最不堪的回忆,沈娇娇却奇异的平静下来。在姜肆怀里哭过一场,像是那满身的伤痛都得到抚慰,能让她有勇气说下去。
“他们扯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按进泥水里。用棍子打我,让我下跪。”
“打够了便把我卖进了青楼。我在青楼吃尽了苦头,饿的狠了连狗碗里的饭粒都舔的干干净净”沈娇娇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越来越轻:“你看,陆湛。我并没有那么好,你到底在执着什么呢?”
随着沈娇娇的话音落下,陆湛的脸一寸一寸变的惨白。
原来真相是这样。
是张家的人带走了她。
“张家的人怎么知道……”
痛苦之下,那夜的记忆突然变的十分清晰。
陆湛想起了自己怎样带着沈娇娇去破庙藏身,又怎样回到家中去和母亲道别。
“母亲保重,儿子不孝不能侍奉你左右了。”
“我不能丢下乔乔。”
“她在破庙等我。”
她在破庙等我……
意识到了什么,陆湛抱着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
他蜷缩着身子,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冷清绝伦的一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的变形。
最后后退两步,竟吐出了一口鲜血。
梅花点点染红了他的衣襟。
沈娇娇嘴唇抖了抖,不忍的侧过脸:“陆湛你这又是何苦呢?”
“乔乔,是我错了。”陆湛惨然的一笑,挥起手狠狠的把桌上的东西扫在了地上。
各色点心散了一地,小小的书房里顿时充满了香甜的气息。
只是这味道太过浓郁甜腻,反而让人感觉到恶心。
听到刺耳的声响,元宝焦躁不安的抬起爪子叫了两声,最后又把头深深的埋在了沈娇娇的怀里。
陆湛一步步走到沈娇娇跟前,半蹲下来。他修长的手指想去碰碰沈娇娇的手背,却又缩回。
乔乔所受的那些苦难皆因他而起,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求太多。
她能坐在这里已经是恩赐了。
“乔乔,万事皆有因果,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陆湛精致的五官如霜似雪,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几近疯魔。眼底此刻满是狠厉,好似地狱修罗。
沈娇娇被陆湛满身的戾气惊了一下。
身陷花楼之时,她每每撑不住的时候是曾怨恨过王氏和陆湛。
可一想起沈熠病重,陆湛卖笔换来的几百文钱,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那钱虽然没能留住沈熠,却让她心里不会因沈熠之死而留有,没尽到全力的遗憾。
这两种情绪不厌其烦的撕扯着她,时间一久对陆湛年少的情谊竟也跟着磨没了。
沈娇娇直视着陆湛,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话:“你不必怪你母亲,如若我是她怕也会这样做。我虽因此了些苦头,可更感恩儿时你对我父亲的相救。”
“陆湛,你说万事皆有因果,那一消一抵便是我的决定。”
“我不曾恨你母亲,也不曾恨你。”
“日后,我们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说完,沈娇娇站起身,她把元宝放在了桌子上,头也不回的便往外走。
还没走两步,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陆湛勾起嘴角笑了笑,眼中却是一片寒霜。
“乔乔,姜肆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已经被太子所忌惮。”
“与他成婚只能被他拖累。”
“我入朝为官,已经能护住你了。”
“若你不想呆在京城,我便带你走。”
“这次我不会再犯错了。”
梧桐树上的夏蝉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鸣叫。
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近,其中一个声音沈娇娇极为熟悉。
是宋窈。
她像是在与陆思思说话,语气中满不在乎:“他死了便死了。我既已入了侯府,母亲所嫁之人,就是我的父亲。”
“伤心?我只怨他死的不够早,白白拖累了我这些年。”
沈娇娇蜷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她看着门外半晌,又突然回了头。
“陆湛,我现在对你已无一丝情谊。就算与你在一起也只剩下利用。”
沈娇娇面无表情:“这样的我你也要求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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