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白日里喧闹鼎盛的陈府,也静了下来。
香荠依着约,提前了半个时辰来到水榭旁,一池秋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偶尔几片枯黄的落叶随风飘落,轻轻地在水面上旋舞,最终静静地沉入水底。
小兰在她旁边挑着灯,摇曳的烛火把香荠的如花侧颜映在水中。
池中的鲤鱼摆了摆尾巴,散开了几分,又转圜过身来,向着光影处聚拢而来。
香荠看着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鲤鱼,淡淡地出神。
大多数鲤鱼的一生都被圈养在此处小小的池塘之中,虽是不愁吃的,可曾羡慕过河里自由自在的草鱼呢?
一阵秋风吹过,扫过旁边的桂花树,将金黄飘香的桂花落了满地。
几缕桂花被吹到她的侧脸上,香荠怔怔地摸了摸脸颊。
冬日要来了,再好的花也总是要落的。
“香荠!”
不远处传来陈子安暗藏着喜悦的呼声,香荠转过头去,看着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急急向她奔来。
“抱歉,我来迟了,你可有冷到?”
陈子安脱掉身上的袍子,连忙盖在香荠单薄的身上,并帮她系好了带子。
香荠没有抗拒,只垂眸道:“未曾,公子,是我来早了。香荠恭贺二少爷高中,只是您现在身份贵重,咱们在此处相见,总是有些太冒险了些。”
香荠转身看了一眼小兰,小兰会意,走开了几步,背过身去。
昌荣见状,也挠挠头,走到了十步开外的地方守着。
“抱歉,是我太急了,可我还是想问得清楚些。”
陈子安的眸子里星光闪烁,轻柔地握住她的肩膀,直直看着香荠道:“我想问你,可愿随我一同进京?我会求圣上给我一个外县的小官历练,到时我们——”
“对不住,二少爷。”
香荠后退半步,扶住了肚子,挣开了他的手:“香荠不愿。”
陈子安怔忡了一瞬,又笑着道:
“许是我没说清楚,我说的不是现在,是待你出了月子,春闱过后。若你觉得太急,那便待你的孩子大一些——”
“和这个无关,二少爷。”香荠抬起头,看着陈子安,道:“我决意留在陈府,留在碧云院。”
陈子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香荠:“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白马寺中那样的苦,你我都过来了,眼见着现在我已有了功名,你为何突然变了主意?”
香荠微微苦笑道:“公子,香荠从未变过主意!当时在登鹊楼里,我便是这个意思的,只是这么多日子来看你那般辛苦,我总是狠不下心和你说清楚。现在秋闱已放了榜,我总算可以和你摊开说一说了。”
陈子安上前一步,不解道:
“可这是为什么!香荠,我知道你品行高洁,人又良善,但你实在不必考虑我太多,我是心甘情愿——”
“品行高洁?”香荠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公子不想问我,当时为何给你下媚药了么?”
陈子安一怔,脸上红了红,别扭地转过头去:“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不必再提了。”
香荠却接着道:“是为了怀上陈家的孩子。因为大少爷说,我怀上孩子后,便可以让我做姨娘,还可以帮我销了奴籍。可我和大少爷却一直都没有子嗣,我才把目光放到了你身上。”
看着陈子安沉默不语,香荠又道:
“所以,公子,现在这一切我都都有了,我为什么要和你走呢?不仅如此,我现在还是碧云院里内里真正的女主子,整个院子的账本都握在我的手里。公子,我害怕漂泊无依的日子,我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一切。比起和你到处漂泊,得罪宗族的长辈,做个没名没分、东躲西藏的婢妾,我倒不如舍掉这些,来换取我在这个府邸中的地位和安稳!”
“可是,大哥待你并不好!”
陈子安忍不住大声辩驳道:“若是他对你好,若是你们有情,我定然也舍不得你这样——我们那般深厚的情谊,难不成,难不成你都忘了?我虽然给不了你正式的名分,但其他的,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
“情?不过是你们这些贵人们在意的东西,我却只想好好地活着,仅此而已。”
香荠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子安,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我从前的十八年,换了五个主子,三次名字,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屋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便放过我,让我去走我的路,好么?”
说到这里,香荠的语气略显哽咽,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她知道,这些话会像锋利的刀刃刺入陈子安的心,但长痛不如短痛,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不伤害彼此的方式。
“你说,让我放过你?”
陈子安的身体微微一震,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冷水浇透,他的眼神由期盼转为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深深的失望。
明明是她先靠近的他,为何现在反到要他放过了?
他没有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香荠,仿佛在试图从她的脸上寻找一丝后悔或留恋,但最终只看到了决绝。
片刻之后,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苦涩。
“原来如此...是我太天真了。”
陈子安后退一步,对着香荠深深一拜:
“那子安便祝庶嫂,瓜瓞绵绵,世代隆盛;前程锦绣,贵气盈门!”
说罢,他转身离去,步伐沉重。
“等等!”
香荠却叫住了他。
陈子安转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期翼的光亮,却见香荠脱掉了身上的袍子,双手奉上:
“二少爷,忘了带走你的袍子。”
陈子安眸中的期翼骤然熄灭,莫名有了一股火气,快步转身而去:“不必了,若是庶嫂不想要,便丢了吧!”
昌荣连忙跟上陈子安的步伐,对香荠歉意一笑。
香荠看着陈子安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夜色中,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冰冷的池子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姐姐——”
小兰担忧地扶住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香荠腹中的孩子也轻轻踢了她几脚,似在安慰伤心的娘亲。
“没事,这下总算说清楚了,我这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香荠擦了擦泪,笑道:“咱们回吧。”
夜风渐起,水榭旁的桂花树枝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
几阵秋风过去,江州城转眼便到了冬日。
待陈府年轻的解元公过了二十一岁的生辰后,这桩备受瞩目的亲事也终于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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