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在飞船卫生间里洗干净身上血迹,换了套陈某提前准备好的新衣裳。黑色连体长衫,领口、袖口、下摆,皆绣有云纹,通体暗金色,显得极其华贵,与之前陈落回家当天所穿衣物很相似,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陈九小声嘀咕了句:“奢侈的世家,寻常衣物都是私人订制。”
他回到舱内,没搭理陈某、陈沉二人,躺到沙发里拿张毛毯盖住脸,几分钟后陷入到深沉睡眠中。
今夜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紧凑,压得陈九早已疲惫不堪。
……
再睁眼时,天色渐变,朝阳初现。
仁安镇已至。
飞船降落在陈家庄园里专用的停机坪上,陈九马不停蹄,直奔‘别有天’红楼内。
有位老人早已等候多时。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透过狭小的窗口射进来,打在这位耄耋老人身上,光辉沐浴下,周身隐约浮现出一种神圣感,令人情不自禁想要膜拜。
陈九没有丝毫礼貌,直接推门而入,看见这一幕赞叹道:“天地有灵气,如龙蕴己身,古人诚不我欺,您这是在修炼?”
陈寸心耷拉着眼皮,半睁半闭说道:“这把年纪,还修炼个什么劲?只是上了年纪,喜欢成天瞎琢磨,悟出点道家的养身法门。得多活几年不是?起码要活到你成长起来,向我报仇。”
说着他睁开眼,看了看少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小子还挺衬衣服,不走心的恭维了句:“哪家的公子哥,倒有几分气宇轩昂,就是这内伤很重呀,腹中还隐隐作痛?四肢经脉断裂的感觉又如何?不是老头子说你,年纪轻轻的,出趟远门至于么?把自己搞得一身伤。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急匆匆的返回陈家,害怕再出变故?仁安居大不易,现在知道家的好处了吧。”
陈九扯扯嘴角,笑的很虚假,针锋相对道:“昨晚做了个梦,梦到您死了,那梦可真,像发生在眼跟前儿似的。这不,赶紧回来看看。可惜……啊不,您没事儿?这可好了。”
陈寸心不满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这混蛋小子,牙尖嘴利,一点儿亏不肯吃,亏我昨晚费了那么大人情才找到位置救他出来。
陈九没着急说事,从书柜里抽出之前陈寸心送他的古籍原本,塞进怀里开门见山道:“我这次过关没有。”
陈寸心略微直起身子,习惯性地手指轻敲桌面,平静道:“先说说你为什么要插手一开始的那些破事,倘若人人都似你这般,以武乱禁,那还要规则法度干什么?呵呵,路见不平代为执法?你倒是好大的气魄。”
陈九自顾自地坐下,直视老人不解问道:“那您当年为什么要救陈某?更何况,生命面前,还管什么规则法度?后者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帮助前者,而不是限制。”
陈寸心语气变得有些严肃,说道:“当年救他时,我有独自承担所有因果的能力,你有么?归根结底,你所依仗的,不过是自己的姓氏。倘若你不姓陈,倘若当时陈沉不在身边,你知道自己的下场么?”
陈九淡淡道:“要么被那群蠢货设计,死在落阳镇。要么从此登上通缉令,浪迹天涯。”
老人面色凝重,说道:“知道就好。至于你说的后者,生命与法度,诚然,后者是为了帮助前者,可你忽略了一点,铁一般的规则,是用来庇护大部分普通人的,听好了,是大部分,不是全部,这才是规则存在的意义。你应该知道,如果有天法度崩坏,世界会发生什么。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尸横遍野,食不饱腹,烹子充饥,史书上简简单单的二十个字,背后藏了多少心酸血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过往几千年,发生的许多动乱、混战,都源于一些极微末的事情,极微末的人。要懂得从惨痛的事件中汲取教训,反思自己。而不是总觉得无所谓,我偶尔做一次又能怎么样。如你这般践踏规则的人越多,世界越危险。”
就你他妈会抬杠!
陈九腮帮子略微鼓起,咬牙道:“您的‘也许’,‘假如’,太多了,拿未发生的事情,假想中的结果,来衡量我现在的选择,有意义么?因为我是我,所以我会那么做。现在你、我之间做道理之争很无聊,更加无用。各在其位,各有所思。您说破天,我也不认为自己当时的选择是错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陈寸心笑了,反问道:“当时的选择没错?那紧接着公园里的那场劫杀呢?先是自作聪明脱离陈沉的保护,后来又莫名心软,怕成为陈沉的负担,加重她的伤势,独自一人去面对赵传久。你当时怎么想得?肩膀上顶着的是猪脑袋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不懂?最初发现危险时,就应该老老实实躲在陈沉背后,慢慢周旋等待时机,等她死了你再拼命也不迟,这是她的使命!或者在随后击杀首名刺客时,果断撤退,可你又做了什么?小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谁?是陈九!生在西海由黄氏遗民抚养长大的陈九,也是陈落的儿子,程、陈两家的孙子,你知道你身上被倾注了多少期盼、资源么?像你我这种人,永远不配洒脱的活着!”
面对接连的反问斥责,少年沉着脸冷声道:“派人来杀我,你还有理了?就算我按照你设想,寻找最优选择去做,可接下来呢?继续应对你的刺杀?”
陈寸心说道:“不要把二者混为一谈,谁派人去杀你并不重要,将来出了仁安城,就没有旁人来杀你了?敢承担陈、程两家怒火的人,太多了,因为我和你外公,得罪的人更多!重要的是,在面临生死抉择时,你的应对实在令人失望,盲目冲动,心慈手软。你可能自认为天赋异禀,只是现在还未成长起来,等过些年自会强大到八面来袭巍然不惧的地步。呵呵,知道你舅舅程五绰号的来历么?”
程五在漠城有个别名,‘阎王,’这是对手们所能奉上的最高赞叹。
陈九隐约猜到面前老人要说什么,叹了口气,轻声应道:“嗯,当然。”
陈寸心的神情很不满,说道:“你外公程开合,于西北拥兵自重多年,王旗之下莫敢不从,其境界、势力、声望,俱为大陆顶尖。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程五的大哥、二哥、三哥,依旧战死在了沙场。某年重返西北时,跟他们兄弟几人有过数面之缘,夸赞一声人中龙凤也不为过,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还是死了,唯独活下个程五,他的阎王绰号从何而来?头些年被墨鳞族与兽人算计,孤军一人陷入包围圈中,结果被他生生闯出条道来,血染大漠黄沙。但你可曾知道,当年程开合收到儿子陷入死境的消息时,已经做好了程家满门绝后的心理准备!你陈九自认非凡,对比起他们来如何?听好了,穹顶下,人人皆可死,人人皆会死!以后收起你的骄纵心,脚踏实地些吧,青衿之志,履践致远。”
陈九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痛道:“我着急忙慌赶回来,不是听你说教来了,道理我都懂,也正是因为想让别人愿意听我讲道理,才会放弃此次游历,时不我待。”
闻言,陈寸心的火气消下去些,话锋一转说道:“有这个心即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从眼下做起。但也不必那么急迫,桑榆非晚,柠月如风,只要你好好珍惜接下来的几年时光,还有得救。”
陈九有些不爽,把头斜过去懒得看老人,不咸不淡的问道:“我有没有得救,不劳烦您说,有过先前第一次的交锋,你现在还想用言语坏我心境?做梦呢吧。痛快点,该从哪开始。”
话越聊越开,陈寸心脸上逐渐浮现出几分笑意,说道:“杀人。”
陈九愣了愣,没有立即回答。
老人讥讽道:“就像陈沉汇报的那样?你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不愿造杀孽?呵呵,笑话,你该知道,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会逼得你不得不杀。更何况,剑为双刃,伤敌还是伤己?全凭你心意。”
陈九声音有些轻,说道:“与你们视人命如草芥不同,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会轻开杀戒,更重要的是,我不愿以此入道。罪大恶极之人,该不该杀?当然该,不死,不足以镇律法。不死,又如何去向那些因其罪孽而受到伤害的人们交代?可……”
他略微停顿,垂首望去眼睛盯着脚尖,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有些迷惘。
“我自幼与母亲生活在黄村,他们最常教导我的,是天人不仁,缺乏对生命应有的、最基本的尊重,一念之间毁天灭地,一念之间愚人作乐,高高在上的姿态下,是无数悲苦同胞生死离别。我曾仔细想过,它们这般可怕的心境从何而来?以人间思维得出的结论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因为强大,所以无畏。因为无畏,所以漠然。如果有一天,我也同样掌握生杀予夺的能力、权利,并不惮、且肆意的使用这份能力,那么,我与天人又有何分别?”
说着说着,陈九缓缓抬起头望向老人,很认真的发问。
这次轮到陈寸心沉默。
少年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你也好,陈沉也罢,包括来到大陆之后见到的许多其他大人物,都有些向这方面进发的趋势。你们把自己立于顶点,心系天下,拿牺牲、妥协、交换未来做借口,玩弄人心,玩弄生命。说老实话,你陈寸心还好些,做到了克己,道、术兼具,人间有你是幸。可其他人也能做到么?数十年如一日的克己慎独,何其难也?我也未必能做到。若以杀入道后,就此沉沦丢掉人性,该如何?诚然,我从西海远赴大陆回归陈家,初衷是为了卧薪尝胆,期待有朝一日替母亲复仇。可这并不意味着要不择手段,坏我自身心境。”
陈寸心凝视着少年,终于明白他的顾虑所在。
良久的沉默后。
老人缓缓开口说道:“你父亲陈落,小时候与你一般无二的性子,说好听点是悲天悯人,难听点就是胆小如鼠,以至于这么些年下来,他手上沾染的人命极少,毕竟煌煌天雷下,有几个不开眼的敢去找死呢?可是,杀得少,不代表不会,相反,他极其擅长。懂我意思么?”
陈九蹙眉不语,若有所思。
老人伸出干枯手指轻弹少年额头,微笑道:“只缘身在此山中,你过于执着人性二字,有些昏头。杀人,是一种技巧,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么……
陈九扪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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