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楼内别有洞天,层高为九,寓意着神话传说里的天界九重天。九是所有数中最大的阳数,亦有无穷无极之意。
一位年轻的玉师在前方向客人们介绍着荣宝楼的构造,众宾客也逐渐齐聚一堂。
“每一层楼的命名是以九曜命名,楼上皆陈列的是各式各样的玉石,今日将开放五层,也就是金木水火土五曜,供贵宾参观。”
进了此楼,霍逢莫名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既视感。
四处装饰皆以民间流传的神话画本作参照,八方诸神将至,或腾云驾雾,或身骑异兽。神只手中皆执无上法器,面目慈悲地俯瞰着下界的芸芸众生。
色彩绚烂的绘画在大殿的支柱和墙壁上,颇像凡人探寻古老的天界遗迹。
霍逢好奇地观望四周,大厅是一处归归整整的四方之地,中间是一座巨型的圆形檀木桌。桌边摆着石头雕琢的透空鼓墩,足足有十八个,代表着今日会有十八位宾客落座。
“此处的摆放寓意为‘天圆地方’,待会为贵宾们提供的玉食,便是这天上的星辰之屑。”玉师向众人介绍着起名和陈列的巧思。
这四方天的角落各有一口铜钟,外形古朴,钟身镌刻着龙蛇云纹,看起来别有一番意趣。
这次因两位宾客特殊情况,一位的请柬被熔化被取消了资格,多出来的位子,正好可为杜僖渺和袁骧提供。
施垚去楼内安排事宜,望为则开始自由闲逛,开始搜索神器的影子。
望为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四周颇为熟悉的画面,一时有种被众神俯视审判的感觉。她的表情严肃警觉,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满怀着惊叹与虔诚之心。
这些神中有多少曾经杀过她,又有多少曾经被她所杀,她……不想回忆当年。可这些壁画栩栩如生,一些破碎陈旧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隐隐浮现。
血腥味浓重,血海似滔天巨浪将她瞬间湮没,喉咙被腥稠的血水凝噎,肺腑阵阵抽搐。她极力隐忍,试图保持清醒,到了一旁的角落调息。
忽然背后有人揽住了自己,让她仿佛靠在了一面温墙上。
“师父你怎么样?”原来霍逢刚才就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不对,便急忙跟过来。
“方才……好似入魇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们用神识快点找到神器在何处,然后带着东西离开。”望为脸色略微苍白。
霍逢站在她侧后方,用身体抵着做她背后的支撑,她的身体周遭气息好似又冷了几分,他的神情难掩担忧。
“去吧。”望为朝他轻松微笑。
“想不到你居然也来了,是施垚带你进来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忽而介入,如新铃般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望为转身,原来是荣斐,她面具上的翡翠今日格外耀眼,可望为觉得不如她脸上原本的纹迹好看。
荣斐:“你怎么了?”
望为摇头:“无碍,你呢,昨日之事处理的如何?”
荣斐沉默片刻:“死人不能复生,凶手依旧逍遥法外……可是有很多人都看不清真相。”
“真相是什么?你又不告诉我。”望为轻哼一声。
荣斐又一次沉默,她的视线飘向远处:“我曾经告诉过很多人,无人信我,反而让我被脏水淹没。今天就是最后一天,我已经无所谓真相了。”
望为若有所思:“这么快就放弃了?”
“从未放弃,我本来就要的不多,我只想要——算了,我跟你无亲无故,没必要说这么多。”说完她便去招呼起别的宾客。
霍逢又从某处冒出来,他对荣斐十分不解:“师父,她是出谜题的人么?每次说话都讲不明白,如果她需要帮忙,为何不提出来?昨日在街上,她也是这般行事。如果什么都不解释,误会只会越来越多。”
望为挑眉:“也许就像她说的那样,根本解释不清呢。”
“哎,算了,我们本不该介入他们太多了,我刚才搜完了这层,没有任何发现。”霍逢将话题拉回正题。
两人开始分头行事,在楼里搜寻起神器的踪迹。从开放的最顶层金曜,到开放的最下层的土曜,皆无任何感应。
“怎么会呢?”望为不明白,之前指引的方向不就是玉石吗,到了群玉出世的地界,却什么都没有。难道她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
霍逢启用了神识,亦走遍所有的角落,亦是没有任何结果,他发问:“会不会是还没拿出来?”
望为叹出一口气:“我们是神,只要在这楼里的就没有我感应不到的。再等等吧。”
五层当中,展示了荣家与施家两个玉石家族的发展历程。他们将发掘矿床、开采险阻、精雕细琢等的重要场面,让画师用画面记录下来,再配上文字介绍,让宾客切身感受到此行的不易。
还有不少展品安放在红木匣内,陈列在各处,皆是玉石协会名匠之作,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有权贵人家已经按耐不住心情,开始询问购买的价格,服侍的玉师只道不用急,拍卖活动的环节还有更好的藏品问世。
“咚——咚——咚——”
底楼主厅那四方大钟突然被人敲响了,发出阵阵悠扬顿挫的嗡鸣,足足响了十八下。
“各位贵客,开宴前,玉厨准备了几道前菜,请诸位先行品尝。然后,就是由荣施两家合力呈上今日的主菜,是方怀山附近新矿脉的绝品,待诸位慢慢享用。”
荣斐的声音响彻荣宝楼八方,她的声量如常,却无端传遍了整座小楼,好似天人之音,返虚入浑。
施垚站在一旁,含笑看着所有人,并不介意风头被荣斐抢了去。
宴会开始了。
一排传菜使端着青花彩瓷碟出场,各个训练有素。
领头的传菜使向大家介绍:“第一道菜,名为“白玉映沙”,各位贵人皆是人中龙凤,个中翘楚。无论在何处,皆如这白玉般高洁无暇、德厚流光。此玉出自施家少咸山玉矿,是以地甲等璞玉,经十年桃川水洗净,再放入砂罐烤制,冷却下来研磨成粉,便可食用。”
每位宾客就坐在透空鼓墩上,传菜使将瓷碟摆放在每个人的面前。
有位男宾客捻起一些玉屑,发出质疑:“这粉怎么吃啊?简直干涩难下咽。”
传菜使耐心解释:“当然不能直接吃,还要搭配荣宝楼秘制的饮品,方可食用。”
接着,又给每人用青瓷杯盛了一杯乳白色的饮品,上面还有点点闪烁如星斗的晶石碎,提名为“金风玉露”,透露里面加入了荣家稀有的黄翡。
“古有诗歌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除却各位贵人自身的品德,觅得良缘亦是人生一大幸事,星辰配玉露,正如良缘一般乃天作之合。屈夫子也曾在《楚辞》中写道神仙‘吮玉液兮止渴’,本品包各位满意。”
“说的还真一套一套的,我倒要看看味道如何!”另一位男宾客率先尝试,却因吸入玉屑太快呛了半晌,最后憋红了脸。
“呸,什么东西这么难吃,呛死老子了!”他骂骂咧咧,一把将精致的瓷碟掀翻在地。好在地上铺着一层厚毯,瓷碟没被打碎,他的表情极为愤怒。
旁边的宾客一脸惊讶,感觉这反应颇有些过头,实在有失体面雅正,左右窃窃私语起来。传菜使赶忙鞠躬致歉,荣斐被惊动,也不得不从楼上快步下来。
“无论如何,都是我们荣宝楼的过失,为这位贵宾换一套餐具来。”荣斐十足的生意人做派,非常会懂照顾客人的心理,和方丘梁氏的家主不相上下。
等待的间隙,其他宾客开始品尝起玉食。
望为干坐着,看着面前闪闪发亮的石砾,她就觉得这群人聚在这里纯属没事找事。旁边那人见她对碟子里的珍品碰都不碰,便讨要了去,大快朵颐起来。
霍逢坐在对面座位,他也没动,面前那碟东西竟有些晃眼。不知为何,他从心底生发出一种莫名的瘆意。
他用餐具搅和碟子里的玉石碎屑,用余光打量四周,察觉到有视线一直盯着会场的中心。四下望去,却没有发现异样。
与此同时,还有一位贵客的心思不在那场莫名的争执上。
杜僖渺从进门就盯着霍逢,她用手肘捣了捣袁骧:“你觉得他是不是?”
袁骧:“我觉得不是,也许他只是像我和风冽这般有点实力的人,并非你所说的……神仙。更何况,游观给你的密信上说,那施法者行踪不定,上次只出现在巳迁城边缘,而且信上说是两个人。”
“都过去这么久了,说不定已经来了方丘呢?我方才观察他和对面那青衣白发女子,二人好像相识,他们看似闲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说不定他们是分头行事,掩人耳目呢。别的不说,就那女子,绝非凡人。”杜僖渺肯定道。
“这些都是你的主观臆断,殿下,你实在太想找神仙了。你忘记我们这一路闹出的那些乌龙吗?”
袁骧感觉自己劝不住了,他搬出了杀手锏,“如果他们真的是……那更不能打草惊蛇,说不定他们发现身份暴露就跑了呢?这个消息很难得。”
“言之有理,我再观察观察。”杜僖渺点点头。
改命之事,是杜僖渺人生的头等大事,不能有半点闪失。
作为能与顶级情报组织“游观”沟通的稀有人群,她无比信任得到的信息。
杜僖渺斥巨资找神仙,她特意说明是神仙,不是神棍,也不是修士。
如果找修士她会自己去麟安宗或琮山,实在不行可以花时间找到藏匿在双都交汇的天阖门。
然而现实就是,修士尚且无法逆天而行,被困在原地,还能对自己有什么帮助呢?
她要寻的是纯正的从天上而来的神。
“游观”组织曾经欠杜僖渺的母亲袁妃一个人情,于是杜僖渺把史上最难的事作为了还情的任务。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刚有眉目,她必须要把握好机会。
望为早已注意到了侧面一直盯着她和霍逢的奇怪二人组,之前还仗着权力“买”请柬,现在还盯着,难不成要伺机报仇?
“呃——”突然一个客人扼住自己的喉咙,斜着身体倒在了一旁,他的喉咙中呕出一团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周围的人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旁边伺候客人的玉师连忙前去照顾。
邻座的男人仔细看了眼地上的呕吐物,下一秒大惊失色:“这是什么怪东西?怎么在动啊?啊!我的眼睛好痛!”
“什么东西在动?这是什么!啊——”
“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也感觉不舒服了。”
所有吃了玉食的客人,纷纷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有异样。一种如半透明丝线般的线虫从人们的九窍中汹涌钻出,最直观的便是眼眶、口腔、鼻孔和耳朵。
一时间,宴会成了人间炼狱,所有人都在逃离这乌烟瘴气的鬼地方。可是连滚带爬好不容易到了楼门口,却被门口一股怪异的力量弹了回去,丝毫接近不了出口。
有人想起二楼有窗户通往外界,众人集体爬上了二楼,却皆是徒劳,三楼四楼皆是走投无路。
人们这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被彻底困在荣宝楼,他们叫嚷着荣斐和施垚的名字,却始终没见到主办宴席的这二人出现。
梁判从楼上跌跌撞撞下来,一时失去了往日游刃有余的风采,细看亦能看到他鼻孔垂挂着蠕动的银丝。
他黑着一张脸,大喊道:“你们都别吵了,荣家主失踪了!”
望为蹙眉,这是要开始了么?
不知为何,她也隐隐有些不适感。
众人吵嚷戛然而止,下一瞬整栋楼的灯火都熄灭了,众人在黑暗中拥挤推搡许久,楼顶覆海之处的瓦片缝隙泻入了些许微光。
光束正好照在刚才的圆桌上,桌上已然空空如也,刚才杯盘狼藉凭空消失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你们想要离开这里吗?”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准确来说是无数道,这些声音听起来有枯朽的老者、稚嫩的儿童,当中也夹杂着的温柔的男声与俏丽的女声。
声音缥缈空灵,在近乎午夜的环境里,显得诡谲异常。
因为,没人找人声音的来处。
“如果想离开,就陪我们玩个游戏吧,拒绝我的话会死哦,谢谢各位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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