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逢回忆起说书人娓娓道来的前情,事关两大玉石家族的恩怨往来。
施家出软玉,其名统为咸山玉,因大部分于产自方丘西部少咸山,那一带的玉矿皆归施家所有。
施家的玉以色泽内敛温润,端方雅正着称。权贵世家为尝这份有品位的高贵,人手皆佩此玉。物以稀为贵,其中奉白玉为至尊。
佩戴的贵人多了,也流出不少传闻,传的最多的,便是称此玉可助人修仙成神。帝家杜氏最爱咸山玉,只因“食玉修仙”之说,以施家玉暖人心脾为由,明里暗里下令让施家大批上贡,施家不敢怒亦不敢言。
荣家出硬玉,似辉石之流,譬如当中最有名的翡翠。矿床分布于方怀山附近的雾川,自上游向中游,自东北向西南绵延上千里。
据说荣家祖上曾以渔业为生,天下大旱之后,便一蹶不振。荣家为投靠亲族途经此地,荣家当年的主母出自书香名门,落魄时却也留有几分欣赏身外风光的心境。她发觉河道两侧有非寻常色泽的石滩,便在此驻扎数日,没想到也因此拨动了荣家命运的轮盘。
荣家曾放话,这天下带绿的石头做出的首饰物件,皆有荣家的一份。无论是熠熠生辉的帝王绿翡翠,还是色彩明艳的各色翡翠,荣家永远走在玉石界的最前端,并且与地方豪强——方丘梁氏在赌行方面有不少商业联络。
俗语有云:“王坡卖瓜,自卖自夸。”
施家与荣家绝不例外,他们皆道自家玉乃上等中的上等,极品中的极品。
虽然两家的玉不是同种类型,但玩石头的买家们非富即贵,没有那么明确的界限区分,自然是谁家的好便买谁家。
故两家出面,必然不会和平相处。
荣家常道:施家玉看起来不如自家的清透鲜明,色泽明艳,第一眼便能勾住许多公子小姐的眼睛与荷包,当属时新之物,总能在不同时节风靡在不同地带。
反观施家咸山玉,年轻人佩戴倒显得暮气太盛,不够灵动,且多半是伪装的假正经。
施家则言:自家的玉更有格调,握在手中把玩能养人。咸山玉还有一大奇效,因其寒凉润泽,可含于口中,有生津止渴之效。在这个干旱时代下,此功效堪称奇迹。
施家暗暗嘲讽荣家翡翠色杂廉价,和咸山玉不能平起平坐,不可同日而语。
两个玉石世家,就这样一直交战了好几代人。直到这一代,两大家族的家主不想再斗下去了。他们决定以家族联姻彻底解决矛盾,以后两家合称为一家,寓意为百年好合。
“看样子,失败了吧。”望为打断了回忆,“现在施家和荣家还是泾渭分明。”
“是啊,现在这两家还挺尴尬。他们去岁成的亲,成亲第二日两人各回各家,据说再也没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里。”霍逢对此也啧啧称奇。
望为感慨:“这二人还挺倔,既然是联姻,他们如此不遵守规矩,想必是不需要对方家族的助力。”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霍逢摇头,“如今荣家与梁氏的赌行合作如日中天,他们不仅仅拥有翡翠矿脉,甚至还发掘了与施家咸山玉媲美的黄阳玉,据说食用效果更甚一筹。”
“荣家这是要把施家逼死?”望为听出来了,荣家独大指日可待了。“我今日去鉴玉坊赌行,用的上好翡翠指名荣家,根本无人提及施家。”
“荣家现在的掌事,是荣家二小姐,名唤荣斐。她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了,她很早就参与了家族的生意。比起与施家的结亲关系,她和方丘梁氏似乎走得更近。”
霍逢倒了两杯水,递给望为一杯,自己的便一饮而尽。
“而且,荣施两家当中好似还不止商业联姻这么简单。我听的那些故事里,很多因素皆指向荣二小姐和施家少爷的情感问题。”
“情感问题?”望为不解,“他们已经成亲了,除了利益方面荣家更胜一筹,问题出在哪里了?”
“目前市面上有三个版本,皆是众说纷纭。第一个是,荣二小姐有心上人,这个联姻她极为不满,所以她打算一步步蚕食兼并施家,作为报复。”
望为:“嚯,有志气。”
“第二个版本是,荣二小姐相貌奇丑,行事不雅,为了嫁人欺骗施家,与施家长子遂成亲。大婚当夜,她才得知施家长子是个病秧子,感觉活不了多久。于是就想不如把施家的一切都拿过来,作为补偿。”
望为:“倒是挺聪明的,亏什么也不能亏自己。”
“第三个版本,”霍逢换了个姿势,他的语气抑扬顿挫起来,颇有说书人的气质。
“荣二小姐,可能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她被妖附了身。为了不被发现,她不能和施家少爷住在一起,至于为什么会被附身,很有可能是,她已经死了!”
望为并不惊讶:“什么时候死的?”
霍逢:“嗯……四年前发生了一场矿难,玉矿坍塌。荣家上下的男丁全员覆没,最后只有她一个活着回来了。”
望为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神神叨叨,这版本听起来就很扯。”
霍逢揉了揉被敲的地方,表示不解:“为何这么说?我感觉还挺像回事的。毕竟荣小二姐几乎很少在人前露面,也不让人进府里谈事,听说出门还总是面饰齐备,跟师父说的那个影卫差不多神秘。”
“神的直觉。”望为一脸看穿的模样,“而且,你这三个版本说的都是荣家二小姐如何,缺失了很多别的角度。第二点里施家长子是病秧子这点,的确是真的。那么,其他两个版本里的施家在做什么?”
霍逢解释道:“施家逐渐落没,能支撑家底的也就只有过去的老矿脉,但产量只会越来越少。他们的势头小了,自然就隐于人后,也不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故事里提到的自然也就少了。”
“还是有很多疑点,这两个家族都有各自隐藏的秘密需要发掘,不过好在已经有进展了。”望为微微一笑,“你问的那个斗篷,正是施家长子施垚的。”
霍逢瞪大眼睛:“师父已经与他接触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不好评价,他看起来又强又弱的。”
霍逢脸上写满疑惑,什么叫又强又弱?
“他的确是个病秧子,气息微弱得感觉他下一瞬就会死在路边。但他身边有高手,据他说是他新来的影卫,但我总觉得这影卫不是人类。”望为微微蹙眉,“我全程没有看到他真实的样貌,他速度极快,也不是普通修士能达到的水准。”
“好离奇的人物。”霍逢感叹,“那他为何会把斗篷给师父?”
“因为他们在我面前杀了个人,血溅到我身上了。”
霍逢:“……”
完全没想到的展开,他还以为是什么世家子弟绅士风度,见师父穿得太单薄,才会借以衣物。
望为简单讲述了她今日的方丘之行,还有几分杜撰描摹,与霍逢在茶馆里听书的岁月静好简直天差地别。听得霍逢震惊有余,甚至有几分钦佩。
“师父已经这么适应凡界的生活了,今早出门时我还担心师父和凡人的交流呢。”
望为略有得意:“那是自然。”
纯属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不过,你说他们直接就将人性命了结,实在怪异,普通人顶多殴打教训一番,他们却……”
“施垚说新来的影卫出手过重,不懂指令,可我觉得这影卫是个很大的疑点。”望为不敢信有凡人在自己面前杀人,还这么自如。
霍逢思索:“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不定是凡界顶级高手。”
望为起身,推开了窗,黄昏暮沉沉。
“这里一天过得好快,天要黑了……可还是这么亮。”她倚靠窗边,看着灯火通明的夜市。
霍逢也起身过去:“凡界人族众多,才有今时的盛景,这是任何一界都无法比拟的,方丘重商,就意味着人口和商品的流通,人自然会更多。”
短暂又众多的生命,她还是不太明白。
望为长叹一声:“我本不想介入人间之事太深,但是现在,我总觉得他们的秘密和神器或许有所关联。如若解不开,也许我们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对了!差点遗漏了一个重点。”霍逢补充,“全玉宴,是施家和荣家首次合作的盛宴,就在三天后,说不定其中会有神器的线索。”
“看来,这场宴会一定会发生特别的事。”望为安排道,“明天,我去施家会会施垚,你就继续查荣家的事。全玉宴一定要想办法进去。”
“宴会隆重,有特制的请柬,上面似乎还有防伪标识,不好造假。”霍逢想起白日偶然瞄到他人的请柬。
望为:“这个我来想办法。”
霍逢略显担忧:“师父,去施家需要我一起吗?两个人是不是会更安全些?”
望为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是还衣服,又不是杀局,怕什么?我好歹也是天神,凡人能奈我何?”
她从包裹里拿出一张符纸,凝起一滴指尖血,画了两张符。
“……师父,你要画符,我可以去借支笔来的。”
望为手指一顿:“你不早说!明日用符篆联系吧,能直接传音,无限次使用。用的时候需要说三字启动口令。”
“哪三个字?”
“我是好人。”
“师父,”霍逢提醒,“这是四个字。”
“刚发现的。”望为敷衍笑笑。
都怪该死的混沌,设置了什么劳什子口令。她当时应该制止的,只是觉得小事懒得管,果然是没轮到自己。
“师父符纸的口令,很有个性。”霍逢将符纸收进怀中。
大夜将过,又是崭新的一天。
望为拿着斗篷登上了施家总堂。
施家与荣家皆为商贾之家,故而总堂与府邸相连,白日所有人都在总堂忙碌。她环顾四周,却没见到施垚的身影。
“掌柜的,你家少爷在何处?”
掌柜正在仔细端详一块青玉,听到人声才抬起头。
“原来是姑娘,昨日家主交代了,你从这边的门进来吧。”
家主?
掌柜带她到内厅一处门前,这毫不起眼的门,是一条通往施府的捷径。
“姑娘自己进去便好,家主不喜欢外人进府里。你进去后往东南方向走,就会看到一座小阁楼,三楼暖阁,家主就在里面。”
掌柜不经多看了望为几眼,施府已经好久没进陌生人了,这姑娘也不是店中常客,不知是何缘分。
“这施荣两家,不是都挺忌讳外人进府,施垚为何却邀我进?”望为疑惑,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施家院子不算很大,却能看出住在此处的定然是温文尔雅之人。没有繁复杂乱的纹理,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和谐。
亭台园艺,细水游鱼,笼中彩翼,别有一番雅趣。
她按照掌柜给的路线,走向东南方向,一路自然生气浓郁,却无一人。
作为天神,即便不用神识感应,她的五感也异常敏锐,她好像听到有人在某处角落叹息。
而且她确定,不是东南方向,好似在西侧。
望为停住脚步,她想去找声音的来源。
“莫为,你迷路了吗?暖阁在那边,我带你去吧。”施垚特有的温柔之声忽然传入她耳中,他怎么出来了?
望为转身:“垚公子,你不是在暖阁休养吗?出来会着凉的,我把你的斗篷带来了,已经清理干净,穿上吧。”和温柔的人讲话,她的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好。莫为可以帮我披一下吗?”他抱着暖手炉,侧头转身咳了几声。
望为将斗篷展开,为施垚穿戴上。看着靠近的望为,施垚不经意嗅到了望为发丝上沾染的冷气,纯白如雪,果真是冷的。
那是一种冷冽的气息,不参杂任何主观的味道,他也无法评价馨香与否,只是很特别。
“谢谢莫为,这院子里基本没有人服侍,大部分时间只有我和我的影卫在。”施垚介绍起府中情况。
望为还在琢磨那个声音究竟是谁发出来的,她本想直接问,却还是没问出口。
“那晚上呢?总要有人守夜吧,大晚上一个人在这么大的院子生活,还真有点孤寂呢。”
“影卫会守夜的。”他叹息一声,“但是你说得对,我的确很孤独,没什么朋友。”
“莫为,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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