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碧波城内。
卫秉钺走在街上,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你跟着我干嘛?好不容易来碧波城一趟,你自己去玩。” 紧紧贴在他身后的卫泱泱不依不饶:“你是不是今晚要去轻吟楼?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我从来都没见过。听说那里的姑娘是从江南运来的,各个都嫩得能掐出水,是不是真的?”
卫秉钺懒得答她,只说:“那里都是姑娘,是男人找乐子的地方,你去凑什么热闹?” 卫泱泱拽着他:“我也去找乐子啊,好看的姑娘我怎么不能看?只准你看?”卫秉钺不再理会她,翻身上马说道:“你别玩得太野了,明日天黑之前要回蓝营,不准在外面惹事,我走了。” “喂”,卫泱泱想叫住他,这个人真的是,越叫他跑得越快。
卫泱泱想了想:“我为什么要他带我去?我带的有钱自己也可以去啊。”等她到了轻吟楼门口才发现了大问题:人家只招待男客人,不招待女客人,如果女客人想进去只能由男人带着,这是什么道理?她知道卫秉钺晚上一定会来,就在轻吟楼门口等着。
天黑了,整条街的粉红灯笼都亮了起来,每家妓馆门口都站着拉客的姑娘,有些路人被拉了进去,也有些人粗暴地拒绝了姑娘。卫泱泱看着那些女孩子,每一个年龄都很小,有些看起来还未成年,却也得做出种种轻浮的举动去勾引客人。
有一个姑娘抓着客人的手:“爷、爷,求求您行行好,奴再卖不到铺子今晚就得挨打,您就算不点铺子点个盘子也好,坐下喝壶茶,奴好好侍候您。”
这女孩子身后的妓馆并没有轻吟楼那么好,显然是个二等妓院。卫泱泱并不知道妓馆的行话,也没明白“铺子盘子”是个什么生意。那客人甩开姑娘的手:“走开走开,今晚没空。” 卫泱泱看那个男人矮短身材满身油腻,那个姑娘倒是长得白白净净,她心想: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却要去侍候那粗野汉子,真是可惜。
另一个更差一点的妓馆门口,一个姑娘将自己领口的衣衫往下褪了褪,白嫩的胸口呼之欲出。那姑娘将胸往一个熟客身上蹭,说道:“爷,怎么这么久没来?你忘了奴是甘棠啊。” 卫泱泱看到那姑娘胸口很白,脸蛋却并不年轻,被她缠住的客人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哦?是甘棠啊?”
那姑娘听到客人记得她的名字,看来这生意能成 ,赶紧讨好说:“是是,奴就是甘棠,还以为爷不记得我了。” 那客人又道:“这才半年不见,你怎么从雨琴院沦落到这里了?你不是才从轻吟楼到雨琴院两年吗?”
甘棠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她知道若不把握住这次机会,今晚少不得被老鸨子赏一顿鞭子,只得陪着笑脸:“丁香所便宜啊,爷,奴在轻吟楼时一个盘子就要十两银子,一个铺子要五十两还要排队。这里一夜只要二十文钱,二十文奴把您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那客人骂她:“五十两爷要割一只耳朵,那是拿命换的银子。你知不知道你做的这是皮肉生意,你在轻吟楼当花魁时,那姿色,啧啧,别说五十两,就是一百两也值得爷去拿命割耳朵。你再看看你今天这副样子,莫说二十文,倒贴爷还嫌你难看呢!” 说完,他扒开甘棠的手便走。
卫泱泱怎么都想不到,面前这个看起来并不年轻的女子,在两年半前竟然是轻吟楼的花魁!她上前去好奇地问:“你有多大年纪?” 她虽然蒙着面巾,但眉眼一看就是女子,甘棠嫌她碍事:“女孩子家过一边去,打听这个做什么?” 卫泱泱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说:“我给你钱,你告诉我好不好?”
甘棠见到铜板顿时喜笑颜开:“女官人要问什么?可以进去坐着点个盘子慢慢地问,盘子只要五文。”卫泱泱摇摇头:“我不能进去,我要在这里等人,他一会儿会来轻吟楼。”甘棠忙说:“轻吟楼天黑才开,贵客们只会晚到不会早到,这会儿是不会有客人的,女官人放心吧。” 卫泱泱点点头便跟在她身后走进丁香所,这院子很是简陋,来来往往的女子也都是年纪不小的。
门口的门房正准备吆喝,看到甘棠身后的官人穿着男装却是女子,愣是硬生生地收住了自己的嗓子。甘棠将五文钱交给他,说道:“一个盘子,怎么不喊?女官人只要舍得买盘子就是客人。” 那门房看到钱,忙高声叫喊起来:“是是是,甘棠姑娘,一个盘子!”
两个人走到了甘棠的屋内,甘棠看卫泱泱穿着较好,显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怕她嫌弃这里,就赶忙用袖子将凳子擦擦,殷勤地说:“女官人请坐。” 卫泱泱天天在沙地里滚来滚去,并不在意凳子脏不脏,就直接坐下。
不多时,那门房送来一壶茶、四个碟子,里面放的并不是什么好吃的,不过是些下等的瓜子、果子,看起来脏兮兮的。卫泱泱心里有很多疑惑,却不知该如何问起。甘棠先开口:“女官人刚刚说要等人,可是要去轻吟楼抓你家男人?不过看你的样子并没有嫁人是不是?”
卫泱泱满脸稚气,显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听到甘棠这么问她只能点点头说:“我还没有男人,我是在等我哥哥,听说轻吟楼里有很多好玩的,就想让他带我进去见识见识。”
甘棠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那些好玩的都是给男人玩的,女官人去了不会觉得好玩。” 卫泱泱很疑惑:“是吗?我刚刚听那个人说你之前是轻吟楼的花魁?” 她自小在军营里长大,并不会拐弯抹角。她直勾勾地看着甘棠,显然以甘棠现在的样子怎么也算不上她想象中的花魁。
甘棠并不在意她的眼神,只淡淡说道:“是,奴是嘉获五年轻吟楼的花魁。”她说完摸摸自己的脸:“女官人觉得不像是吧?奴自己照镜子也不敢相信。” 卫泱泱还是疑惑地看着她,毕竟身价从五十两掉到二十文,那可是天差地别的。甘棠继续说:“奴自小生得美貌,被鸨母买入轻吟楼细心培养,九岁就开始学着接客,刚开始只是卖盘子。”
卫泱泱打断她:“你们说的卖盘子是什么?”甘棠笑笑:“卖盘子就是陪着客人喝酒、聊天,卖铺子就是陪着客人过夜。” 卫泱泱点点头,虽然她并不知道“过夜”具体是做什么,但想来应该是男女躺在一张床上,因此叫做铺子。
她伸出手示意对方继续说。甘棠道:“十岁时便被鸨母开了价出去,要奴开始卖铺子。妓馆的姑娘,第一个铺子是很贵的,客人们打破了头,最后被一个贵客出价两百两买了去。” 卫泱泱惊道:“十岁?”甘棠点点头:“是,十岁。随着奴长大花名日盛,一晚上经常要卖六七个盘子、两三个铺子。到了十六岁容颜老去,楼里有更年轻更美的姑娘出现,奴就卖不到铺子了,鸨母嫌奴没用便把奴卖去雨琴院。”
她怕卫泱泱听不懂,又解释说:“轻吟楼是一等妓馆,姑娘们都年轻貌美身价很高,客人们多是去听琴看舞、打牌消遣的;雨琴院是二等的,客人们就是去寻欢作乐的,因此卖的铺子多而盘子少;这丁香所是三等的,客人们其实只是来买铺子的,并不在意这吃食好不好。”
卫泱泱想了想,刚刚在轻吟楼门口看到的客人确实都是穿着谈吐不俗的,有几个她还认识,都是卫家军中的军官。而出入丁香所的客人,穿着打扮确实是差了很多,她又问:“为什么才半年你又被卖到这里?”甘棠笑笑:“干这一行的年轻貌美才值钱,年纪越大、容貌渐失,自然是越来越不值钱。奴再这样下去,可能就会被卖入四等馆子。”
卫泱泱更是疑惑:“四等馆子?这里已经很差了,四等的还要如何差?” 甘棠说:“一间屋子里放四五张床,能卖铺子就行,一次只要一文钱。” 卫泱泱大惊:“一间屋子?姑娘和客人都在里面?” 甘棠毫不在意地回她:“嗯,能去那种地方的客人,只是去找女人的,别的全不在意。” 她笑笑又说:“女官人害怕了?那四等还不算最差的,还有更差的呢。”
卫泱泱想不出来这个“更差”能有多差:“比四等还要差的是会怎样?连屋子都没有?”甘棠说:“是,要是连四等也呆不下去了,那就一点价值都没有,鸨母会直接将人扔到街上,任其自生自灭。那就只能做野妓,在街上和客人谈好了价钱,直接就,”她看卫泱泱是个十分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卫泱泱追问:“直接就如何?” 甘棠说:“那就不用管何时何地了,只要客人肯,随时都可以卖铺子。” 卫泱泱的嘴巴此刻张得只怕能把她面前的盘子给吃掉。
甘棠问她:“女官人来时,有没有看到这条街的街口站着一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拿着手帕的女人?” 卫泱泱点点头。甘棠说:“那就是了。” 卫泱泱想不出来会有什么客人去找那野妓,她问道:“那,那样的姑娘,一次能赚几个铜板?” 甘棠笑着说:“铜板?哈哈哈,客人给个饼子、包子,随便一点吃的就行。只要给她们饭吃,她们什么都肯。”
卫泱泱又问:“那轻吟楼一个铺子要五十两,她们只要一个包子?” 甘棠笑笑:“是,青楼女子本就是做这个的,为了活下去有口饭吃,也就不会在意能不能赚到钱了。”卫泱泱又问:“那你今年多大了?” 甘棠摸摸自己的脸:“十八,过了年就十九了。”
卫泱泱又一次感到震惊,她眼前这个看起来快三十岁的女人居然才不到十九岁!两年多前还是一等妓馆的花魁,如今竟然沦落到三等妓馆。她惊呼:“怎么可能?”甘棠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很奇怪吗?奴最多时一夜卖了九个铺子,天天备受摧残,自然老得快些。”
卫泱泱心里只觉得窒息,她在战场上只怕也没有这种感觉。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已经做妓女九年了,被摧残成这个样子。她又问:“我刚刚看门口有门房盯着、还有打手,应该是看着你们的?” 甘棠说:“是,平日里我们卖盘子时,鸨母也会偷偷在房门口听墙根,怕我们对客人动了情,收了盘子的钱却和客人上铺子。”
卫泱泱并没有发觉门口有人偷听,她问:“今天鸨母为什么没有来听?” 甘棠说:“因为鸨母知道官人是女孩子呀,奴自然不会偷偷倒贴上官人的铺子。”
卫泱泱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蠢了,她从荷包里拿出些碎银子:“没人偷听我多给你一些,你自己偷偷放起来,可以,可以给自己赎身?” 甘棠忙收过碎银子说:“谢谢女菩萨,不过奴会交给鸨母的,不然被发现了奴又要挨打。”
卫泱泱很是着急:“你为什么要给她?你藏起来啊,你藏在,” 她环绕四周看了看这屋子,除了桌子和床,什么家具都没有,就连甘棠的衣服也没有兜兜。她很泄气:“确实是没办法藏银子。”
甘棠知她好说话,就大着胆子问:“女菩萨,你身上带没带吃的?” 卫泱泱忙去掏自己的零食袋子:“有,我随身带着一张贴饼子、一块发糕,哦,还有几颗杏仁,都给你。” 她拿出来的不是杂粮发糕,而是糯米发糕,杏仁更是稀罕之物,显然她是高等官员的家眷。
甘棠忙谢过她,先拿起发糕几口就吃完,又拿起饼子,也不嫌干直接啃了起来。卫泱泱知道她饿极了,好心地说:“你慢些吃,我帮你盯着窗外,省得被老鸨看到。” 甘棠没空答她,只“嗯”了一声,嘴巴却丝毫没有停下。
甘棠还未吃完,门口就响起来门房的声音:“甘棠姑娘,该送客啦!” 卫泱泱嫌他烦,拿起一颗碎银豆子砸在他头上,喝道:“姑奶奶再买两个盘子,滚!” 有钱能使鬼推磨,屋外马上传来那门房捡银子的声音,然后他麻溜地走了。
等甘棠吃完了,这才擦擦嘴巴谢过卫泱泱。卫泱泱问她:“鸨母不给你吃饭?”甘棠说:“卖的铺子多了才能吃饱饭,只卖盘子是吃不饱的,卖不到今天就没有饭吃,还要挨打。” 她说完撸起自己的袖子,两只胳膊上密密麻麻都是鞭痕。
卫泱泱很是不满:“这做生意又说不准的,谁知道客人什么时候会来啊,凭什么打你?” 甘棠脸上的笑容褪去,满脸落寞:“刚来妓馆时,不肯接客要挨打;后来卖得少了要挨打;和熟客说话说得多了要挨打;没有客人也要挨打;惹了客人给妓馆招来麻烦也会挨打;客人不满意了也会打,已经习惯了,挨打不算什么。我在轻吟楼时,有一个好姐妹得罪了客人,我眼睁睁看着客人打瞎她一只眼睛,从此无法再卖盘子,直接被鸨母卖去了四等妓馆。因为她在那里开价低,生意很好,听说没几个月就死了,尸首扔到城外找也找不到。我还好,我不是还活着嘛。” 她的快乐很简单,还活着。
卫泱泱问:“那就没有客人给你赎身吗?”,她并不知道青楼女子都是什么下场,只听过有几个将官的外室是从妓馆里买回来的。甘棠反问:“赎身?女官人以为赎身很容易?”卫泱泱并不知道详情,只得答道:“不是出钱就行吗?”
甘棠回她:”我们都是鸨母手里的摇钱树,哪肯轻易将我们发卖?奴之前也遇到有几个客人想给奴赎身,鸨母一张口就要一千两银子,还要客人选个黄道吉日拿轿子迎奴上门,在这之前还要再摆三天宴席请楼里的姑娘喝酒打牌。我们风尘女子本就见不得人,这些花费都够大户人家娶一房正室夫人了,现在用来给我们赎身、还要大张旗鼓,哪个官人肯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大肆宣扬?不怕家里将他赶出去吗?这事就没了下文。奴也有几个小姐妹被赎身的,多数都已经不会生育,就算万般幸运生下孩子,也会被正室夫人抱走,是属于别人的。等年老色衰男主人不喜欢了,还是会被发卖,犯了错说不定会被主母打死,和小猫小狗有何区别?而她们已经算很好的归宿了,多数姐妹都要背负贱籍聊此残生。”
卫泱泱想到她爹爹的五个妾室,所生之子确实都要认她阿娘做母亲。她阿娘性格温婉,对妾室尚好,万一遇到强势的主母,想来被发卖、责罚也是常事。卫泱泱点点头,她没办法给甘棠赎身,要不然被家里人知道她来逛窑子,不打断她的腿才怪。
她只得问:“那甘棠你姓什么呀?” 甘棠笑笑:“轻吟楼鸨母姓邢,奴便跟着她姓邢;雨琴楼的鸨母姓李,奴也跟着姓李;这里的鸨母姓艾,奴现在就叫做艾甘棠。”
卫泱泱又吃了一惊,他们卫家是海西最尊贵的人家,战功赫赫,因此她一直以自己姓卫而感到骄傲,却没想到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人连自己的姓都不能做主的。她从身上拿出一个瓷瓶子出来:“我这里有创伤药,涂了会好些,我多呆一会儿,等你涂完我再走。” 甘棠谢过她,就掀起自己的衣衫开始上药。卫泱泱看到她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显然是被人百般折磨所致。
甘棠边涂边同卫泱泱说话:“来妓馆的男客人都只是来消遣的,喜欢听我们说话取乐,却从没有人像女官人这样愿意关心我们,听我们讲心里话。女官人心肠好身份又尊贵,奴没什么谢你的,奴一无所有唯有烂命一条,想必女官人也不需要奴卖命。奴唯有日日祈愿女官人和天下的好女子都不会遭受奴所遭受的一切,女官人定会遇到一个疼你、懂你、体贴你的夫君。”
卫泱泱哼了一声,拍拍自己的刀:“他疼不疼我全看运气,怎能将一辈子赌在运气上?应该拿捏住他,让他不得不听话,那他才不敢对我不好。”甘棠有些诧异:“男子都是要面子的,女官人严管夫君,若是传了出去,他自己心里不痛快,婆家也没面子。”
卫泱泱毫不客气:“我痛快就行了,我管别人痛不痛快?男子要面子、女子也要面子,我凭什么顾及他的脸面?脸面才值几个钱?我若气死了,他才不会心疼我,只会再娶新媳妇,那我才是大大的不值。”甘棠轻叹一声,这姑娘小小年纪却如此霸道,成亲后必是个母老虎,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官人能配得上这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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