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眉娘点头:“进京时那几场斗绣,我们是见过她本事的,尤其是最后那场,云娘其实已经将她的天资、才智、功底全逼出来了,虽然她是有绝顶的天赋,但也不见得就超过了我和娟儿。今日她忽然有这个表现,就算是受挫悟道也解释不通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提前练过。”
“我就知道!”林小云跳了起来:“她怎么可能那么强!有诈!一定有诈!”
林叔夜眉头皱了起来,他如今虽然已是刺绣领域的行家,但绣道最精微之处毕竟不能与高眉娘相比,听了这番分析之后自然是信服的,只是对方是怎么做到的呢?难道毛伯温偏帮湘云绣庄不成?但毛伯温又不是湖广人士。若说要收买——那代价恐非一个绣庄承受得起的!
“还有。”高眉娘继续道:“这场沙场斗绣的设置,我刚才细细复盘再想,也有些不对头。这不像是一个不通刺绣的人,花了几日功夫就能想出来的。里头涉及到与刺绣相关的微妙之处甚多,非浸淫绣道多年的聪明才智之士不能办!”
听到“浸淫绣道多年的才智之士”,林叔夜心头就是一跳,眼睑微微一阖,道:“好的,姑姑,我出去处理吧。”
高眉娘也不留人,也不多问,自随他去了——斗绣的事情她愿意公平公正,却不代表就乐意坐视对手作弊任由拿捏,不过将知道的猜到的事情都说了后她也就不打算管了——这是她与林叔夜的分工,她一直自觉地遵守自己划下的这条线。
林叔夜出得门来,林小云一路缠着,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叫来了林添财:“舅舅,胡乱用点午饭后,我们去办事吧。”
虽然过了午时误了饭点,但陈子峰面前的午餐仍然精致而奢华——站在旁边的杨燕武素来知道这位庄主从来就不肯亏待自己,但为了一顿饭而把宫中御厨搞了过来,做了二十四个菜摆满一桌子,就连杨燕武都觉得有些过了。
然而他还没动筷,外头就传来一阵吵闹声——有人闯了进来。
“加一副碗筷吧。”陈子峰道。
碗筷才摆上来,林叔夜也进了院子。
陈子峰摆摆手,杨燕武欠了欠身,要把一起闯进来的林添财给带走。林添财本要反抗,但林叔夜看这气势便知对方有备,说道:“舅舅,你到外头等等我。”
林添财这才道:“这家伙一肚子坏水,阿夜,你什么都不要信他的!”
两个大管家都出去后,陈子峰看着筷子上的虾,轻轻笑道:“胡椒醋鲜虾——所谓御膳,也不过如此。”看林叔夜还站在那,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吧。一起吃。”
林叔夜便坐下了,却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开门见山道:“沙盘斗绣是你搞出来的?”
陈子峰有些讶异,随即嘴角一弯:“是你发现的?”
“姑姑看出了破绽。”
陈子峰恍然:“果然是她!不愧是她!”
“这么说是你了!”
陈子峰微笑不语,但林叔夜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毛伯温堂堂正二品尚书,天子重臣、当世名将,你是怎么买通他的?”
陈子峰笑了:“怎么可能买通?买这个字,也实在是俗。阿夜,你入生意场才多久,身上的书卷气就都快没了。”
林叔夜冷笑。
“行吧,就当做大哥的再教你一招。”
陈子峰却且不说,将醋虾放到嘴里,不见嘴脸有多大的动作,没多会就吐出一个完整的虾皮,他咀嚼吞咽完,再喝一口三鲜汤,然后才道:“事前通过兵部的人,让毛伯温知道这个创想。根据当前朝廷的局势,这个创想我猜测天子是会感兴趣的。天子感兴趣了,毛伯温自然也会感兴趣。既然他感兴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通过他所召绣师的嘴加以引导,就能弄出一个沙盘斗绣的雏形,等毛伯温把这个雏形弄出来后,我再通过人帮他完善,一套他以为是他想出来的绣上兵棋就出炉了。至于其它的一些细节,不说也罢。”
短短几句话却叫林叔夜心头暗惊!
“怎么,被吓到了?”陈子峰哈哈而笑:“你啊,虽然有几分聪明,但历练的时间太短,好多东西都还不懂呢。有些事看着难,但知道了里头的窍门,那就不难。有些人看着高高在上,但方法对了,一样能够让他做出你想让他干的事,说出你想让他说的话——兵部尚书如此,东厂督公如此,甚至就是……就是九重天上那位,也如此!当然,越往上,难度就越高。”
“群吏欺官!群官欺天!”林叔夜忽然就有些明白了:“看来你和杨家联姻,不仅得到了他们的权势和财力,也学到了他们以下制上的阴谋手段!”
他说话的时候,陈子峰就开始吃饭,吃了一块五味蒸鸡,却又不甚满意,没再夹第二块,另外换了一筷子炒羊肉,这才点头:“北方人做鸡跟我们广东没法比,虾也不够新鲜。但羊肉是不错的——你真不想试试?”
“你搞这么多事情,就是想把我凰浦给搞下去?”林叔夜不接话茬:“哪怕为此牵动朝廷大员也在所不惜?但你这么做,也不怕被广东绣行的人戳脊梁骨!”
“嗯?”陈子峰看着林叔夜,就像在看一个傻子,许久才忽然大笑。
“三弟啊,广绣行会首你都还没当上呢,就觉得自己能代表广东绣行了?”
“我没觉得自己能代表广东绣行,但我至少是堂堂正正地代表粤绣出征京师,而你呢!”林叔夜道:“其实苏绣也好,蜀绣也罢,只要是光明正大的,输了我也服气,但你身为粤人,又是曾经的行会会首,为了一己之私竟然搞阴谋使诡计扶楚斗粤,你觉得合适么?”
陈子峰笑了:“谁说我扶楚斗粤了?”
“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认?那姚凌雪能提前练习,必是你将消息卖给他们湘云绣庄的!”
“卖消息?”陈子峰哈哈大笑:“湘云绣庄本来我就有股子。至于姚凌雪,她就是我的人!”
林叔夜有些诧异了起来。
“刺绣的买卖,你涉入的还是太浅了。”陈子峰淡淡道:“上乘绣品,销路有内外两途,因此也就形成了两大聚处——内销以皇家、百官、勋戚为根本,豪商势家为其末,聚处在京师,而外销的聚处,你觉得在哪里?”
林叔夜动容:“广州!”
“对啊!”陈子峰笑道:“南直隶本来也有出海口,可惜被禁了,所以苏绣的人才会想着南下要通过我们来外销。至于湖广的绣行,他们如果要外销更得依赖广州了,因此楚省的绣庄,尤其是长沙、湘潭一带,其刺绣生意一旦做大,就多被我广绣行所牵制甚至控制。所以我虽然是广绣行的会首,湖广那边却也常去的。”
林叔夜听得怔了。
他接手凰浦之后,在短短一年之内将绣庄带到现在这个高度的确堪称奇迹,但说到对丝绣业的涉入毕竟时日尚浅,与陈子峰十多年的经营不可同日而语。
“你以为姚凌雪的针法绣艺,是谁传的?”陈子峰闭上眼睛,仿佛在回想一般:“她天资是真的好!我第一次在湘江边上与她偶遇时,她才十二岁,她跟秀秀长得一点都不像,但不知怎么的,我却在她身上看到了秀秀的影子……
“尤其在看到她拿起绣花针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二十年后的绣行就是她的天下了!于是我请了湘绣的名家做她的老师,教她诸般技巧,至于刺绣的上乘道理,自然是我自己讲给她听。她真是聪明啊!简直跟秀秀一样的聪明!无论是什么样的针法她都是一听就懂,一上手就会!如果不是年岁对不上,我几乎都要以为她就是秀秀的转世……”
说到这里,陈子峰忽然呆了呆,过了一会脸上便带着一种诡异的嘲讽:“是啊,我当时还以为秀秀已经死了……”
林叔夜见他如此心中不由得发酸,陈子峰虽然作恶,但他对高眉娘的深情却是作不得伪的,尽管其用情的方式太过极端。
心里才触及到这一点,林叔夜马上警醒过来,告诉自己:“别被这个疯子带偏了!”他整了整心情表情,冷笑道:“所以你这次来北京,就是要来报复——第一步是设计引康祥入彀!哼,既然你能引导毛尚书为你所用,甚至预到天子的行动,则同样能在后宫评绣上做手脚!康祥莫名其妙败了,只怕也有你的黑手吧!,”
“康祥之败,乃是咎由自取,根本就不用我冒险去干涉宫中形势。”
看到林叔夜皱眉,陈子峰哈哈笑道:“你到现在还看不懂、想不明白是不是?”
林叔夜锁住的眉头又深了两分,潮康祥遭败涉及宫中,他的确到今天都不明所以。
“梁惠师求胜心切,黄谋昧于大势,这就是他二人败亡的根源!嗯?怎么,还是不懂么?”
林叔夜的确还是没听懂,本来这次来是兴师问罪的,这时却不得不低头:“有请教。”
陈子峰淡淡笑了笑:“当今天子极其敏感多疑,触犯禁忌者死无葬身之地!就连大臣也是说廷杖就廷杖,皇后是说废就废,何况市井商人?当时尚衣监并未将龙体尺寸给康祥,但黄谋却拿到了龙体尺寸,这事如果捅破,你觉得会如何?其实秦督公倒是心慈,毁了龙袍直接将康祥绌落,要不然你觉得这事能这么轻易了结?”
“黄谋怎么会拿到龙体尺寸的?”
“你长姊之前在哪个位置,你忘了?”
林叔夜一时间毛骨悚然。
“但是龙袍是抽签定的,如果当时抽中的是我,你这套奸谋就准备用在凰浦身上了?”
“那不会,”陈子峰有些唏嘘:“这种当,秀秀不会入上的。她稳得住。”他说着,随手拿起两根备用的牙签,合在左掌掌心,右手一抽,第一根正常,第二根却断了半截,摊开左掌,那半截签留在了掌心,林叔夜登时恍然,这是很常见的作弊方式——他又想起海上斗绣时的另一场抽签,那次抽中的是袁莞师最擅长的“荔枝绣”,若不是高眉娘实力足够强大,当时就已经栽了,他广茂源在这事情上原是有前科的。
陈子峰丢掉了牙签:“所以嘛,梁惠师之死,黄谋之败,都是咎由自取。”
“说什么咎由自取,还不是有人利用他们的弱点做局!”林叔夜盯着陈子峰,目光中充满了忌惮,甚至是恐怖:“而现在,你也准备用类似的阴谋手段来整垮我和姑姑,对吧!”
“整垮秀秀?”陈子峰一下子从那种诡异回过神来,笑出了声:“我怎么可能去整她!我一辈子都不会那么做的。至于你——哈哈,哈哈!”
“不会这么做,那你今天利用姚凌雪干的又是什么!”
“你觉得呢?”
“不管你想怎么样!”林叔夜不接他的话:“不管你用了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但到最后,姑姑也一定能赢!”
“她能赢,我是相信的。不过有你拉后腿就未必了。”
林叔夜眼神忽然就精光一闪,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陈子峰!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
“你明白了?”
“哼哼!”林叔夜冷哼起来,看着满桌子的菜式,眼前分明是天下难得的美味,他却反胃到要呕吐:“你做这么多,就是要证明我不配呆在姑姑身边?”
“嗯,你能这么快想到,也的确算是有几分才智。”陈子峰随即冷笑:“但你的确不配!除了我,天下没有第二个男人配得上她!”
林叔夜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眼前这个人令自己作呕,再跟陈子峰说下去,他怕自己要吐出来。
然后他果然就听到了陈子峰下面的话: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自己的幼稚和固执,拖着秀秀一起败亡;第二,老老实实做回一个弟弟,哥哥我不会像对梁惠师那样赶尽杀绝的,我会留给你一个你配得上的位置。”
林叔夜因为忍着反胃,脸都有些扭曲:“然后你觉得,你就能回到姑姑身边?”
“她本来就是我的。只有我才能助她登顶,她是我的会首,我是她的庄主!”陈子峰忽然笑得有些癫:“不管她自己怎么以为,在她内心深处,她最终都得承认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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