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叔夜就在西关,所以很快就来了。这个小楼小巧玲珑,上头是卧室,下面的小室便当客厅,霍绾儿虽然不是霍韬的亲孙女,但也算大户人家走出来的闺秀,下午见面的时候,彼此都恪守礼仪,屏儿也在旁边候着。
这次林叔夜进门之后,只见灯光摇曳,照的小室暧暧,屏儿端上茶后竟然就退避了。
楼梯声响,林叔夜抬头一看,只见霍绾儿穿着一身薄衫,蛾眉淡扫,一步步走下楼梯来,靠得近了,只觉一股微微的香味就撩到鼻端,仿佛那次在船舱中的情景,只是更加的勾人心弦,林叔夜只觉得心头一痒,赶紧惊觉,起立退后了一步,唤道:“霍姑娘。”他这才发现小室中只有两人,又是静夜里、昏灯下,令人心烦口燥。
霍绾儿在桌子的那边坐下,轻声说:“见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还这么客气。坐吧。”
林叔夜这才坐了下来,一边说:“屏儿姐姐怎么不在。”
霍绾儿语气幽幽的:“叫她什么姐姐,她比你还小呢。”
林叔夜笑道:“姑娘知道我多大么?怎晓得屏儿姐姐比我小?”
霍绾儿道:“你的生辰八字,我也见过的,怎么不晓得?”
林叔夜大奇:“姑娘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你以为我找上你……”霍绾儿道:“只是偶然?”
林叔夜一时语塞。
其实有些时候他回想与霍绾儿相遇相交的过程,偶尔也觉得对方的善意来得太过主动。
虽然可以认为是因为对方本身善良,或者是与自己相性相合,只是这种自我说服有时候又觉得似乎有些牵强。
换了别的时候,他一定开门见山,但这时隐隐猜到了什么,一时竟不敢直问。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登时有些焦灼。
霍绾儿叹了一口气:“你真要我自己开口么?”
林叔夜无法,只能问:“这事究竟怎么回事,还请姑娘告知。”
霍绾儿偏了偏头,没有就回答。
这时屏儿从后面走出来,给两人上茶,上了茶后且不走,对林叔夜道:“你个呆子!”
林叔夜醒悟,便转向屏儿:“请姐姐赐教。”
霍绾儿已经转过头去,屏儿才说:“我家少保老爷,见我们姑娘年纪已长,姑娘的生身父母又都是不顶事的,便许她自己择业择婿。”
“择……择婿?”择业这个以前听过,择婿却就是第一次听说了!
“今年年初的时候,便有好几家良家子的时辰八字,送到了府内。你的也在其中——是陈家送来的。”
“这……这事,我从未听说。”
“你自然是没听说的!”屏儿冷笑:“本来你从海上斗绣回来,陈家多半就会进行此事,但你自己想想,海上斗绣闹成那样,陈家还能让你好?”
前前后后的种种迹象串起来,许多以前不明白的地方也一下子也就贯通了:“所以……那现在……现在这事便没有了,对吧?”
屏儿还未接口,霍绾儿回过头来:“你希望没有了么?”
林叔夜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霍绾儿见他,摆摆手,屏儿便退到一旁。林叔夜见她退到一边但没有离开,不知怎的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今晚请你来,原本有正事,只是……只是事情已经牵涉到我的闺情,我不跟你明说,不免增你之疑,我若要跟你说开了,你我若非亲非故,我又不方便与你提起闺中之事,思前想后,还是将事情摊开了来吧。”
林叔夜生涩地点了点头。
霍绾儿这才道:“今早的事,不是你那边出的事,却是我这边出了问题。就算林揽头在事情也未必就能顺遂。秦少监不知为何忽然伸手,我那好姐妹,或许也因为闺阁内的一点小情绪有了些许反应,可就把你的大事给耽误了。”
林叔夜再次点头,他自然也清楚,对凰浦绣庄来说关系重大的事情,在秦、霍那里也就是心情起伏的一点小变化罢了,大人物因为“小情绪有了些许反应”,却就能给底层的人带来灭顶之灾。
“今天请你来,一是道个歉,二是我已经给秦少监递了帖子,回头便去问问,看事情能否挽回。万一不能挽回,这次的损失我回头会设法补偿你。”
林叔夜一听这话便站了起来,说道:“绾儿姑娘,补偿的话再也休提!凰浦既然借了你的势,自然也就要承担因此带来的后果,哪有得了好处沾沾自喜、受到牵连就埋怨的道理?只要我知道你尽了心,那便无怨。”
听了他这话,霍绾儿原本有些紧的眼角便舒缓了不少,屏儿更是心里想着:“林公子这为人,真是可以啊。”
那边林叔夜顿了顿又说:“凰浦家业小,也帮不到姑娘什么,但万一能对姑娘有所助力,姑娘只当这里是个倚靠。篱笆虽比不上高墙厚壁,但多少也算个遮拦。”
“倚靠……”霍绾儿眸子里若有水光流动,这两个字,正触动了她内心最脆弱处:“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好,有你这句话,那我就当是真的了。”
霍绾儿告诉林叔夜她这便要去拜会一下秦少监,临别说道:“明天若再有失,这一轮斗绣凰浦便要被淘汰,不过你放心,我手里还有些筹注,便将出一些与那秦少监交换,也要扶你凰浦上青云。”
林叔夜沉吟着,却道:“不,与那秦少监交涉时,姑娘你无需太过自屈。”
霍绾儿咦了一声:“你还另有门路?”
“没有门路,”林叔夜回想起上一关斗绣的始末,却很肯定地说:“但姑姑那边必能以绣道取胜。”
霍绾儿有些愕然:“你对她这么有把握?”
“是的,姑姑绣道至深,就算是逆风的盘面也必能翻覆。”
霍绾儿却摇了摇头:“但这次阻碍我们的不是刺绣技艺,而是人情和权势。”
林叔夜道:“刺绣乃艺术,权势是艺术最大的助力,也是艺术最大的障碍,这个道理姑姑早就深知,但她总是能循艺术之道路破权势之压迫,我相信她可以做到!”
“那万一不成呢?”
“这是姑姑的理念,也是凰浦立庄之基,如果这一点被证明行不通,那就是我们的艺道走到了极限,我们认输。”
霍绾儿一时怔在了那里,这一瞬间,她仿佛透过林叔夜看到站在他背后那个女人的身影,那个身影分明与自己一般柔弱,此刻却显现出了一种力量感,这是一种与权势、金钱完全不同的力量,也是她有生以来从未了解过的力量——不,不对,这种力量她是知道的,书上有记载过的!
那是司马迁面对汉武帝宫刑时的不屈,是南史氏三兄弟面对屠刀还前仆后继的执着——可是这种力量,真的会在一个做刺绣的女子身上显现?
霍绾儿不敢相信。
不过她还是说:“好吧,既然你这般相信她,那我相信你。”要走时,忽又回头:“下次没旁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姑娘了。”
林叔夜听了这话,胸腔间流过一股酸甜来,却又忽感一阵惶恐。
怀远驿精舍中。
秦德威打量着正在敛衽行礼的霍绾儿,笑道:“霍少保收的好孙女啊。”
霍绾儿笑着回应:“秦厂公收干儿的眼光也是上佳。”
秦德威脸色一沉:“娃儿,凭你也敢来跟咱家相提并论!”
“那怎么敢!”霍绾儿笑道:“差着辈分呢。只是家祖父和秦厂公,倒是隐约并驾。”
见她自矮一辈,秦德威脸色稍缓了一些,至于霍韬,无论是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还是在朝廷上的权势,也的确可以跟秦福抗衡,他也不兜圈子了,就问:“霍姑娘深夜来访,为的什么事啊?”
“虽在深夜,此处灯火通明,灯光之下不说暗话。”霍绾儿道:“奴家自忖,自公公南下以来虽未曾谋面,但对公公这边,开罪并无奉承实有,却不知是否有什么误会,或者是奴家年少无知,无心中得罪了公公。因此虽在深夜仍然失礼前来一问,还盼公公瞧在家祖父与秦厂公一场同乡的份上,给奴家一个明白。若是误会,请给奴家分辩的机会,若是真有开罪之处,也请容许奴家赔罪补偿。”
秦德威哈哈一笑,道:“你今晚能来,又能说出这番话来,挺好挺好,那过去的事便抹了吧。”
霍绾儿见他虽还不肯明示,但脸色已缓和,这时却也不好再追问,只道:“那明天的斗绣……”
秦德威笑道:“你若早来两日,便没有这两日的事情了。可是已经射出去的箭,咱家也懒得收回。斗绣的事情就这样吧。吃个小亏,于你将来另有好处。”
霍绾儿敛衽再拜,就要告辞,忽然想起林叔夜的态度来,略为犹豫,便说道:“这是公公降下来的小笞,本来奴家自当承受,但斗绣场上胜负难料,奴家入股的那个凰浦绣庄实有高人,或能自己化解眼前困境,只是万一如此,还望公公莫要误会以为是奴家故意与公公唱对台。当然,若公公觉得需要奴家压他们一压,奴家这就回去,令他们不得还手。”
秦德威冷笑还手:“好哇,你这不是来求和,是来示威来着!”
霍绾儿惶恐道:“公公言重,真不是如此。”
秦德威冷笑道:“也罢。厂公与霍少保素无罅隙,咱家自也不愿与你霍家无故生怨。刚才咱家已经说了,前面的事情就抹了。至于后面你们若自己能接住咱家射出去的箭,那就算你们自己的本事!”
“公公如此胸襟,将来前途无可限量。”霍绾儿笑了笑,说:“既然如此,能否舔颜请公公给个机会让凰浦绣庄有机会表个孝心?”
“好哇!”秦太监失笑了:“我不问罪于你便算了,你这还打蛇随棍上了!”
“俗语说的好:不打不相识。有点误会然后解开,也是结缘的一种方式。”
秦德威笑问:“你想怎么结缘?”
“咱们打个赌吧。”霍绾儿道:“这件事情,我不插手。就看凰浦绣庄的那些个绣娘、揽头,能不能凭本事接住公公射出去的这支箭。若是侥幸接住了——那将来凰浦上京师御前大比时,还请公公得便时照拂一二。”
秦德威哈哈大笑:“广潮斗绣这才第二关呢,你敢想御前大比的事情了?真是好大的口气。”
“这不更好吗?若是凰浦去不了御前大比,那这个赌约公公不是白赚了?”
秦德威笑道:“听着好像有点道理。那你们要是输了呢?”
“奴家借着公公的势,近来得了些好处,虽然不多,但折成银两,大概也够在京郊买上百亩田地,届时便捐给褒忠寺作寺产吧。”
她这句话里头,把“借势”两个字给点了出来,这是霍绾儿对秦德威施压原因的猜测,至于那褒忠寺乃是太监养老的地方,是太监们退休后的一条退路,她说要给褒忠寺捐田产,那是释放出极大善意了。
秦德威果然神色便和悦了许多,点头道:“好吧,算你有心。这个赌咱家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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