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棋局中,抢先下在对手要下的位置上是不允许的,但斗绣围棋却偏偏可以,因为这斗绣围棋,终归棋艺是臣辅、绣艺才是君主!
可这么一来,林叔夜原本在左片区的布局又被打乱,不但如此,因潮永安在这里领先了一子,又打乱了凰浦的棋路,黎嫂绣到第七子时,柯招娣已绣下第九子,而且把两颗金线黑子给吃了!
如果是普通围棋,林叔夜就算以一敌三也不容对方在第九步上便吃掉自己的子,但柯招娣每绣三四颗棋就能领先一颗,相当于能多走一步棋,这个优势可就太大了。
于是凰浦在左区便只剩下五子,且凌乱不能成势,而柯招娣顺势棋上添花,九子变成了十一子,联成了气势!
就算不太懂围棋,黎嫂也知道要不好了,当场又急又乱,持针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高眉娘低声道:“别慌,绣你自己的!”
柯招娣忽然冷笑:“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她忽然竟抛下左区,直接杀入中区,抢在高眉娘之前,绣在了“平七七”上!
高眉娘脸色微微一变,她与郑九奶奶的差距正越来越大,几乎就要领先一子,那边郑九奶奶才在“去七七”上绣了线,她这边就即将结针,偏偏这时候柯招娣已经抢先一步占了“平七七”——这便是“去七七”的对应位。
潮永安三位绣娘脸带微笑,绣针不停,三位棋师则同时放声大笑,其中一个哈哈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仿棋这种邪门歪道,岂能长久哉!”
林叔夜轻轻叹了一声,赶在高眉娘结针的刹那,指点道:“高!入九五!”
这一次高眉娘没再违拗,果然在入九五位置下了针。但此子之后,她的仿棋策略便提前被破掉了。
高眉娘本想领先一子之后,便可用这一子之余裕先去右区一助林小云,不想被对方抢了先,棋路策略被提前破掉,心境微微受了影响,她尚且如此,黎嫂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靠着林叔夜变幻棋路左遮右挡,却还是拦不住对方步步进逼,黎嫂心情越急落针反而乱慢,最后林叔夜干脆将精力放在中央区和右区,以期在这两个地方守住阵脚避免全线崩溃,再落七子,高眉娘对郑九奶奶又领先了一子,这一子落下去,中央片区便挽回局面重新领先。
而左区那边黎嫂在被两番吃子后心境大乱竟是连出废棋,柯招娣又极其刁钻,在她的诱引逼迫之下,竟绣废了第七棋!
梁晋望见,暗中冷笑,他的徒弟马上张口,唱道:“凰浦连出七废棋,黎氏出局!”
便在这时,两炷香中香燃尽,另外一个评审敲响铜锣,斗绣暂停。
梁晋走下主评台,朝着方台拱手,道:“诸位绣师辛苦了。”特意向郑九奶奶道:“郑九奶奶,宝刀未老啊!”
这句官话郑九奶奶倒是听懂了的,不过她是个潮州本土死硬派,因为广潮纷争的关系,对广派绣行所有人都没好脸色,哼了一声,下了方台歇息去了。
林小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是满脖子大汗,脸上的粉都掉了不少,原来他的对手实在太强,他是穷尽所能才能勉强咬住对方,整场斗绣下来竟是完全无法旁骛,这时才来得及来左区看了一眼,看过之后忍不住骂道:“黎嫂你怎么搞的!你就算一针一针慢慢绣,也不至于搞成这样!”
黎嫂捂着脸,差点都要哭了:“对不住,对不住……”
“现在说对不住有什么用!”林小云咬牙切齿道:“哪怕你慢慢绣,有你在左片也还有个牵制,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以二敌三了,这绣还怎么斗啊。”
林叔夜却知黎嫂虽然有过,却是实力使然,这斗绣围棋不但斗针法、斗棋艺,同时也是一场心理战,挥了挥手,道:“黎嫂身处逼迫之中,产生慌乱也是常事,别乱骂人了,去补补粉吧。”
林小云这才发现自己的妆容掉了好多,吓得赶紧到休息的小棚内补粉。
几人下了方台,进入休息棚内,想到这海上斗绣好不容易杀到这里,却多半要在这一轮惨遭淘汰,棚内的郁气简直就浓到了极点。
林添财跟儿子一样也是咬牙切齿的表情,林叔夜看黎嫂万分自责的模样,提前截住要说话的林添财道:“舅舅,别怨黎嫂了,咱先想想办法。”
不料林添财没有埋怨黎嫂,反而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娘的!不怨她——这是我的锅!”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明其故。
然而林叔夜心念一转,却就恍然有悟,道:“舅舅也不用自责。斗绣场上尔虞我诈,我们欺过人,自也得做好准备受人所欺。”
旁人都听得莫名其妙,只有高眉娘听出了里头的门道。
原来林添财看到这场斗绣棋局双方咬得这么紧,右区的云娘足以支撑、中区的高眉娘渐占优势,最大的弱点就出在左区的黎嫂身上——而如果是李绣奴上场,若高眉娘对她的实力判断无误的话,那这个弱点原本可以不存在,于是林添财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人愚弄了!
一定是对方放出了谣言,导致凰浦绣庄弃一大将不用而出现战线弱点——对手已经侦知凰浦内部的实力情况与人员来历而加以利用,林添财却连潮永安会出动三位棋师这等重大讯息都被蒙在鼓里,显然这一局斗绣在战前侦察上凰浦这边已是完败了,所以林添财才会说这是他的锅。
黎嫂仍然自怨自艾,林小云躲在一边嘴里继续嘟囔,喜妹也只能暗自焦急,李绣奴还没有完全融入这个团队在边上沉默无措,唯有高眉娘进棚之后就坐在一边,调息良久,招了招林叔夜,林叔夜走了过去,唤道:“姑姑。”
高眉娘问他:“这个棋局——只以棋势而论,我们还有胜机没?”
林叔夜道:“有!”
棚内众人听了这话,齐齐精神一振向他望来。
林叔夜道:“棋分三片,对方由三位棋师分头进击,这是他们的优势,可是致败之机也同样藏在这里头。”
林添财道:“什么意思?你就不能说直白一点?别整的云里雾里的。”
别人都没听明白,高眉娘却已经悟到——她棋艺虽不甚高,却明棋理,因此林叔夜一点她就猜到了:“三人分进,便缺全盘运筹?”
林叔夜欢喜点头:“不错!”他这份欢喜,是一种遇到知己的欢喜,跟高眉娘说话就是愉快,彼此都是一点就透。
林添财等还是不明白,倒是林小云听懂了,他在棚内立了一顶小帐篷躲在里头化妆,声音从帐篷里传出来:“你们还听不明白啊?就是对方三人下棋,容易各下各的,表……咱们庄主是一个人下棋,所以心里是运筹帷幄一盘棋。”
林添财道:“可我看他们也有商量啊。”
林叔夜解释道:“临场商量,再怎么也比不上自己一个人在脑子里通盘考虑来的完整周密。特别是斗到酣处,三片棋势的衔接处便容易出现破绽。”
林添财喜道:“这么说,我们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林叔夜沉吟片刻,却叹了一口气:“如果是正常下棋是有的。”
林添财听得皱眉:“正常下棋?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还叹气?”
林小云的声音继续从帐篷中传来:“你这都听不懂?就是如果我们绣围棋的速度跟对方是一样的,那庄主就能扭转败势,但现在对面三个人对我们两个,这还怎么斗?”
林添财等一听,不禁又感泄气。
高眉娘忽然又向林叔夜招了招手,林叔夜靠近了点,看看高眉娘的眼神示意,又靠近点,才觉高眉娘的脸靠了过来,隔着面罩,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话,吹气如兰,林叔夜只觉得耳朵痒痒的,心跳一瞬间快了两拍,赶紧退直了身子,诧异道:“能这样?”
高眉娘点了点头,林叔夜又沉吟了片刻,脸上便露出笑容来:“若能这样,那不如这样。”
说着也靠到高眉娘耳边耳语了两声,靠近之时,又觉馨香撩人,不敢久耽,说完就回直身子。
高眉娘点头:“可以。”
林添财叫道:“你们俩在唧唧喳喳什么!有什么话就不能公开着说吗?”
林叔夜这时还觉得脸热热的,赶紧转移心神,问林添财:“舅舅,这次海上斗绣,有盘口吧?”
林添财喲了一声说:“你连这个都知道啊!”
广东人素性好赌,大凡出现这等决胜负的热门事件,周边存在对赌盘口几成必然,因此林叔夜有此一问。
林叔夜问道:“现在对赌的盘口是多少?”
林添财哼了一声说:“我刚才哪有心思去顾着这个,行,我去问一声。”
他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娘的!还没开盘的时候,买我们赢的人多,盘口是二赔一,这两炷香斗下来,蒲伊啊母啊!现在变成买一赔三了!”
林叔夜道:“待会重新开局,也没舅舅你什么事了,你去把银子取来,等到开场半炷香的时候下注,庄家敢吃多大,你就买多大,全部买进去,买咱们凰浦绣庄赢。”
“等等,等等!”林添财吃惊道:“阿夜你要赌钱?”
“不是赌钱,”林叔夜道:“只是为即将到来的广潮斗绣筹集款项。经历了海上斗绣,我已明白这斗绣在在都要钱的,现在多筹集一点,到时候就多一分胜算。”
如果说在参加海上斗绣之前,他对参加广潮斗绣还只是有野心的话,那现在就变成了信心了。
林添财瞪着外甥,好像不认识他一样:“这不还是赌钱吗?”
“不是啊。”林叔夜道:“知道自己一定会赢的盘口,那就不叫赌,叫拿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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