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淅淅沥沥整夜。至晨起,灰蒙蒙的天仍未放晴。
大魏东宫。
太子抚过身旁美姬的脸庞,披衣起身走向殿外。
等候回话的汪公公行跪拜礼:“殿下,昨夜太子妃游湖赏灯于亥时回宫。”
太子冷哼:“她可是见过沈修妄了?”
汪公公顿首:“太子妃的画舫行速过快,不慎撞上沈都督的画舫。不过太子妃并未和他叙话,沈都督当时正和一名青楼女子亲热。”
太子背手,仰头看檐下断线的雨珠,露出抹玩味的笑:“亲热?”
“那青楼女子是何人?”
汪公公垂头再答:“那女子出身低贱,自幼卖身流芳楼,经鸨母之手培育八载成为花魁。生的妩媚动人,据说极精通房中术,勾得沈都督神魂颠倒。”
“据侍女紫玉所言,当时太子妃瞧见后脸色都白了,不像假的。”
能入沈修妄那双挑剔的眼,还能沾他的身,看来的确是美人中的翘楚。
赵镇呵了一声:“管他真假,盯着沈修妄的人继续。”
“嗻。”
檐下雨打芭蕉,肥大油绿的叶片涤净尘埃,焕然一新。
太子赵镇眯了眯眼睛,许是他和杨丞相多虑了。
沈修妄从邕城那苦寒之地回来,逛两天秦楼楚馆,眠花宿柳很正常。
何况他少时便是个爱享乐的。
看来外头所言不虚,男人啊,一旦开了女色的头,那便泛滥不可收拾。
徐云舒瞧见也好,免得这太子妃之位,她成日坐的人在曹营心在汉。
赵镇冷嗤一声,返身回殿里,搂着美姬再赴巫山。
雨丝如雾,笼罩京城。
苏檀回到流芳楼,坐在妆台前,点了些肤色脂粉往小臂的守宫砂上遮涂。
抬眸看向镜中人,唇瓣微肿,她喃喃自语:“苏檀啊苏檀,你究竟造的什么孽。”
昨夜和沈修妄那吻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
幸好起风落雨,没再要她去底舱晃跳。
那位爷后来又不知怎的对她吹胡子瞪眼,她只在旁边的美人卧上睡了一觉。
再醒过来时,舫内空空如也,只剩一袋银锭放在琴案上。
遮完守宫砂,苏檀抬手拍拍脸颊,扯出一抹笑容。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还剩五日,早些找到东西,早些赎回自由身。”
离那位阴晴不定的沈大人远一点。
她起身走到清漆小几前,圆形陶盆里养了一只褐色小龟。
小小一团,没半个掌心大。
苏檀伸手轻轻戳它的硬壳,小龟伸出头,芝麻大的眼睛直愣愣看向她。
像是会认人,亲昵地蹭她的指尖。
苏檀被它逗笑,拈起一旁的饵食投喂,“抱歉呀快快,今日喂食晚了。”
小龟一口吞下虾米,大快朵颐,显然饿坏了。
苏檀再喂菜茎,小家伙缩着头不肯吃。
她眉眼弯弯,对它柔声道:“不许挑食,快快要快快长大呀。”
小龟像是听懂了,不情不愿地张嘴。
喂完快快,苏檀才想起来掂了掂装满银锭的钱袋。
给月妈妈的银子,沈修妄应当早就付过,这些是额外给她的小费?
为那场吻戏?
她微微勾唇,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无奈。
也罢,权当任务的行动经费。
接连两日午间,苏檀自掏腰包请全楼上下的姑娘吃好酒好菜。
饭后又有人撺掇着打叶子牌、掷骰子、推牌九。
苏檀在楼里时间久,平时也和气不拿架子,八年来和大家相处的都熟,再加上最近得沈都督青睐。
有暗地里牙酸眼红的,但更多人还是想分一杯羹。
所以这个屋的绣娟姑娘拉一把,那个屋的菱荷姑娘来一局,又有紫星、红绡等等相继邀局。
姑娘们在楼里乐得自在,没人想着跑是好事,月妈妈自然不反对。
一来二往,苏檀在人情往来中,把流芳楼里的每个人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每间屋子的边边角角、砖砖缝缝摸得一清二楚。
沈修妄要她找的那东西不是稀世珍宝,落在谁手里都有可能。
转眼来到第五日,苏檀和采薇从喜蓉屋里输了钱,悻悻回房。
阖上门后,采薇拉着她的手,满脸忧色。
“阿芜,难得沈都督出手大方私下给了你一笔钱,省着点花销吧。”
媚芜哪里都好,就是为人太善,八年里没少吃苦头。
现在日子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又巴巴的输了不少银子给她们。
苏檀笑笑,抬手握住采薇的手,拉着她坐下。
“我明白姐姐为我打算的心,这不是想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先和大家处好关系。”
她拉开妆台抽屉,取出一支牡丹金钗递给她。
“姐姐,这些年我也没攒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支钗最贵重,送给你。”
城西富商孟源打算付给月妈妈一笔银子为采薇赎身,她很快就要脱离此处。
苏檀是真心为她高兴。
采薇横手推拒:“阿芜,这是你选中花魁得的彩头,我不能要。”
苏檀抬手簪在她乌压压的鬓间,郑重道:“多好看啊,以后你出了流芳楼就再也不要回来,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支钗。”
她还像几年前那般挽着采薇的手臂,歪着头倚在她肩上。
轻声细语:“姐姐以后会过得越来越好,我也会的。”
那年深秋,苏檀眼睛一睁就变成了一个七岁的逃荒孤女。
还没从惊慌失措中反应过来,就被迫跟着要饭的流民们一路求生。
粗布烂衣、麻绳草鞋,踩进泥泞土路,深一脚浅一脚,拔都拔不出来。
忍饥挨饿,半块硬馍十几个人抢,打的头破血流只为一口食。
那时候的苏檀才七岁,瘦的像只野猫,骨头架子上裹着一层皮。
她没有亲人朋友保护,也没有穿越后命定的身世和背景,活下去成了最艰难的事情。
虽然瘦却挡不住一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她只得用锋利的铁片割短自己乱如麻草的长发,抹黑脸颊,伪装成小男孩。
就这么躲躲藏藏,跟着流民从荒凉边城一路乞讨,往繁华城池徒步走近。
可最后仍是难逃被人牙子迷晕卖到楼里。
清醒之后发现身在青楼,苏檀发疯一般反抗、想逃。
最后被龟公按住,抓起银针扎得奄奄一息,月妈妈把她丢进冰冷刺骨的水牢关禁闭。
不给食、不给衣,驯虐野狗一般。
水牢更像一口淹不死人的井,胸口以下泡在水里,泡得人皮肿肉烂。
下半身泡到麻木也不敢屈膝,只能背靠着生满青苔的湿滑石壁,勉强撑着身子才不至倒下去呛水淹死。
苏檀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落在黑洞洞的水牢里,像碎了一池的冰。
她冻得几度昏死过去,浑身密密匝匝的疼,脏水往伤口和骨头缝里钻。
咬着牙直打冷战,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痉挛。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饿到极点时会吐。
吐出胆汁、苦水,再陷入下一轮的绞痛。
她好想回家。
好想父母。
母亲做饭时喜欢追剧,总是会把菜烧糊,可是她最爱的糖醋小排永远不会。
父亲走路很快,大步流星,可是接她上下学、下雨为她打伞时,永远又轻又缓。
倾斜的伞面,淋湿的肩头,还有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家念念平安快乐就好。”
苏母年过三十二才生下苏檀,小名念念,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出生中产富裕家庭,又是独女独宠,四个老人宠得没边儿。
苏檀也曾是浸在蜜罐里的小公主。
结束十五年的苦读生涯后,她如愿考入顶尖学府,未来一片光明。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要承受这些。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苏檀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滚。
沿着清瘦的脸颊,流至下巴,几滴泪水聚在一起摇摇欲坠,最终不堪重负,“咚”的一声砸进水中。
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
她绝望的想,也许这样死了也好。
月亮仍然高挂在黑漆漆的天上,无悲无喜,普照众生。
苏檀又想到穿越那日的场景。
喧嚣热闹的游乐场,同行的男生清隽帅气,笑容青涩。
坐上过山车后,车体沿着轨道轰隆而过,激起阵阵劲风。
她吓得闭紧眼睛,失声尖叫。
身旁的乔煜覆上她的右手手背,掌心温暖,扯着嗓子安抚她:“念念别怕,我在。”
耳边的风,铺天盖地的尖叫,还有乔煜掌心的温度,逐渐消弭溃散……
万物阒静,恍如隔世。
女孩仰头看着圆洞洞的井口,惨白虚瘦的脸颊上五条鲜红指印触目惊心。
忽然,有个瘦弱的人影闯入视线。
苏檀眼珠子木然的动了一下。
那人撑着井口,向下低声喊道:“小妹妹,你可还好?”
“我给你带吃的了,接住啊。”
那人就是采薇,比她大三岁。
她丢给她一个馒头,上头有一排小小的牙印缺口。
估计是吃饭时她只咬了一口,偷摸藏下来的。
苏檀没接住,洁白松软的馒头“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吸饱脏水。
采薇看不清下面的情形,脑袋左右张望,又对她说了一句:“小妹妹,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才有盼头。”
等到苏檀把馒头捞起来,再仰头看水牢上方时,已经不见人影了。
但耳畔一直回荡着那句话:好好活着。
这是来到这个世界,第二个对她说这话的人。
有一回苏檀跟不上流民们乞讨的队伍,饥寒交迫,晕倒在路边的烂草堆里。
就在半清醒半迷糊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来。
为首那人吁马,短暂停于她面前,丢下一袋干粮。
“往东走,好好活下去。”
苏檀饿得浑身骨头架子都散着,撑起眼皮看向那人。
只瞧见一个身披玄甲的男子策马远去,背影清癯挺拔。
她强撑着胳膊,连爬带抢的把干粮捡起来,藏进怀里。
目光机警扫视四周,确认没有被人看到,才重新钻进草窝里趴着身子,掏出袋里的糕饼往嘴里塞,狼吞虎咽。
蝼蚁尚且偷生。
她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也许还有重新回去的希望。
最后苏檀握着采薇丢给她的那块馒头,用力挤干脏水,然后一口一口的吃下去。
浸透脏水的馒头又馊又臭,混着眼泪后又变得很咸。
苏檀失去味觉一般,咀嚼吞咽,吃得一干二净。
八年磋磨,往事随风而去,可一块块无形的石头却始终压在苏檀心上。
逐年累加。
视线重新汇聚于眼前。
房里,苏檀靠在采薇肩上,声音淡淡的:“我只有姐姐了。”
采薇眼眶发酸,轻轻摸着她的头,哑声说道:“等姐姐在孟府立下脚,想办法凑钱救你出来。”
想为花魁赎身,谈何容易。
普通人怕是两辈子也掏不出那些银子。
更何况采薇是入孟府做妾,上头有正妻,还有另外一房妾室压着,她自己安身立命都艰难。
苏檀默默摇头,眼窝蹭着她的肩,不让自己眼泪流出来,云淡风轻的说道:“姐姐别担心,我可是春风一吹,随处可长的芜草,会活得很好。”
花名媚字她不喜,芜字却有股韧劲。
采薇重重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攀一攀沈都督吧,我瞧着他对你是有点心思的。”
她握着她的手,艰难开口:“若是能哄得他离不开你,日后破例抬你入府做妾,也比耗死在这楼里强百倍。”
至少只要伺候那一个男人,不再受人凌辱。
可靖宁侯府的妾室和孟源那种富商的妾室完全不同,所以采薇才用“破例”二字。
苏檀只是靠在她肩头,垂眸不语。
为沈修妄谋事,已经是她置之死地而后生求得的机会。
旁的,她不想要,更不敢要。
身如浮萍,茕茕孑立。
朱门绣户、钟鸣鼎食之家,亦是锁人、噬人的牢笼。
她抬手圈着采薇的肩头,喃喃自语:“姐姐,我一定会努力活下去的。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带你去戈壁吹风,去西北赏雪……”
游遍天下,以脚步丈量广袤土地,再也不用被束缚在这方寸牢笼之中。
采薇温柔抚着她的秀发,随着她的话语进入美好的畅想。
她会心笑笑:“好,姐姐相信我们阿芜一定能做到。”
日头悠悠西斜,流芳楼很快又将恩客盈门,红帐翻浪。
沈府,书房。
长风和远泾提着五六个食盒,叩门得到应声后,满脸郁闷地走进去。
紫檀书案前,沈修妄正背身看城外练兵场的舆图。
听到脚步声,他转头瞥了两人一眼。
“手里拿的些什么破烂玩意儿?”
长风和远泾相视一眼,无声地对峙谁先上前回话。
沈修妄皱起眉头,看向远泾。
被主子翻牌,远泾只得硬着头皮答话:“公子,我们俩从进府开始就被几位表小姐围着。”
“这些都是她们亲手做的吃食,一再嘱咐要送到您手上。”
沈修妄捡起桌上一团废纸丢向他,剑眉微挑:“你是我的亲卫,还是她们的亲卫。这么听话下个月俸禄甭领了!”
长风躲在一旁默默憋笑,远泾有苦难言。
都是表小姐,他们哪惹得起!
沈修妄长袍一掀,坐到黄花梨木太师椅上,随手翻开一卷书。
“拿下去分给手下人,再有下次定罚不饶。”
远泾咧开嘴笑了,连连应是。
“都督,这盒是流芳楼小厮送来的。”长风抬起右手提着的朱红食盒,请示道:“我们也拿去分了吗?”
这两日沈修妄没去,不过银子照给。
月妈妈叫苏檀懂点事,亲手做些糕点派人送过来,以笼络这位财神爷的心。
听到流芳楼三个字,沈都督翻书的手指一顿。
脑中蓦地闪过,那夜浸在浴桶里搂着姑娘亲吻的画面。
他随意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长风得到示下,和远泾喜滋滋地提着一堆吃食往外走。
刚走到廊下,忽听到里头传来一声闷声。
“那盒不许吃。”
万一下了药,别害了他的人。
长风和远泾疑惑相视,哪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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