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栋破败不堪的颓废府邸,人丁罕见、砖瓦无光。如若不是大门那涂的有些发暗的红刺刺的颜色、以及几米开外处那两尊傲然屹立着的石狮子,眼前这座入目尽是苍凉的哀哀屋舍根本看不出竟是一个堂堂皇子阿哥的府邸。
四阿哥只觉心中一凉,扭脸将眉梢眼角覆盖着的满满沧桑尽数隐了,后唤退了随行小厮,只身一人往十三阿哥的府邸大门里一路行进去。他因着前遭为大阿哥求情一事博了皇父的好感,呈着这情,皇父特许他来十三弟这里探视。
本就因着主人那清绝性子而素来静着的府邸,眼下历了这样的劫,愈发门可罗雀。府内寥寥的几个下人眉目间全都蒙着一层灰,见了人早已没了该有的礼仪机谨,就只剩下微怯。
胤禛负手于后,径直行过进深往内堂里过去。
碎雪化了少半,兀起的迂回天风是极冷的。回旋的萧萧北风扬起了屋顶几片残破瓦砾,一些琐屑灰尘便在这个时候化成雨洋落,拂了一身还满。
才一进门,冰窖一般的寒冷气息便扑的人周身一粟。四阿哥放轻了步子走的紧凑,尚隔着一道帷幕时他便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就那么隔着一段距离轻着音声喊了一句:“十三弟?”
半晌都未见有人回应。
这个空挡,胤禛已经跨了几步大刺刺的凑到塌前。
榻上的少年眉头紧锁、两眼略陷,分明英机勃发的瓷白面孔泛着一层暗沉的土黄。不过才隔着短短几个月而已,他整个人已经这般憔悴伶仃,薄唇抿的紧紧、牙关微咬,额间冒着一层稀薄的冷汗,似是在竭力隐忍着身体各处传过来的一浪浪疼痛不适。
这还是那个“精于骑射,发必命中,驰骤如飞”的十三皇子么?还是那个临危不惧、英姿飒爽的伏虎少年么?四爷看在眼里,一阵接连一阵的深浓疼痛便跟着袭来身上,那般紧紧密密、痛彻骨髓。他伸手去探十三弟的前额,肌体碰触,只觉冰冷到隐隐不祥的地步。
似是感应到了额头上传递过来的一点微薄热度,十三爷缓缓睁开眼睛,分明不消耗费多少气力的动作,眼下却仿佛需要拼上他肌体里一切的体能。他微微侧了侧,见坐在身边的是自己的四哥,心底下却不知怎的,反道平静的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掀起:“我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四哥还是不要接近的好。”
十三喃喃,低微的几不可闻的声音已经恍惚出了梦靥呓语般的错觉。昔时那样明朗清澈的一双眼睛只余下绵亘无边的混沌,似是濒死的人在做最后一点残喘苟延,所求的无外乎便是早些解脱,连坚持下去的信念都再不屑去有了。
如此平静到心寒的一句话,在四阿哥心里骤时便掀起了轩然大波。本就拧着的眉头愈发纠葛难舒:“你何苦这么说自己!”
何苦……
四爷明白,十三弟是为着他好的,眼下的十三阿哥府有若雷池,旁人忙着跟这里撇清关系都做不及,四哥又怎能在这个时候跑来看他?权且不论得没得着皇父的旨,如此作态都是惹人生疑的。那么他的牺牲,他的一切牺牲一切苦心,将全部化为埃土,一切都将再也不值得!
微微仰头,四阿哥吁了一口徐气来缓解、稀释心底下的这怀难耐巨痛。再颔首时,四下里瞥了瞥:“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点暖炉?”他起身去寻,将炉子里已经熄灭的炭火重新燃起,复又折回了十三阿哥身边,为他掖好素被边角,俯身隔着被子把弟弟单薄的身躯小心翼翼的拢进怀里,语气放的缓柔,“你的腿疾没有犯起来吧?无论如何,都是不能糟蹋自己身子的。”如此平淡家常的字句,字里行间浸透了深浓关切……还有那无论怎样竭力克制和压抑,也依旧还是掩盖不住的厚重心疼。最后半句,四阿哥已经有些不能自持的哽咽了。
知道么,十三弟,不怕,我们不怕万人遗弃、千般艰难阻挠;哪怕再困苦、哪怕再险阻、哪怕再恶劣……我们都不怕,统统都不怕。最怕的,只是一条路尚没有走到尽头、你自己便已经先行放弃!
感觉到怀里脆弱不堪的人儿冷不防的颤抖了一下,孱弱无力的恍若那种抽丝拨茧样的轻飘、微小、毫无依托与保护可以傍身。
四爷将那怀抱搂得越发紧了一紧。
茫茫冰雪天地、万物一片混沌玄清,他们聚在一起,将那烁动着希翼念想的光和热的种子尽数传递。眉目微沉,四爷把拳心一点一点收的紧紧凑凑:“听着,十三弟……”他牙关瑟咬着,一字一句,“你一定,一定要给我好好的!一定!”
你放心,终有一日,终有一日被缚了双翅的雄鹰会重振羽翼直冲那深不可测的云端九霄盘旋而去。它会飞的比从前更高、更远!它会栖息在最高、最远的没谁可以企及的,穷尽一生一切都也只能高高仰望的不可测的高度!它会自由自在穿梭青冥宇宙、开喉畅鸣无拘无束!天地之间,再没谁可及得过它……
当一段静好时光已经不似先前那般单纯美好,徒徒的割舍不下也挽不回那种枯萎,藏在回忆里不断翻看、检阅也终只会将那难能可贵的最后一点美好也逐渐侵蚀的体无完肤、最终化作一地粉尘,风一吹便飘得高远且渺茫。
所以从那以后,将再没有了心、将再没有了单纯年景。从那以后,我将再也看不清我自己,看不清那早已被直白现实硬生生撕烂扯碎的本来面目,和那早已在潜移默化间模糊了的所谓初衷……
。
就着一缕化了半边的碎雪折射出的清冷天光,大殿一角,几位大臣聚首一处静待皇帝宣召议事。
他们是得了宣召便忙不迭赶过来的,故这时间早了一些。静悄悄默候间,有素性鲁莽直率的便拉了同僚言念着眼下太子已废、国无根本,却不是长久之计啊!
天光如豆,晃曳了尘世几许朦胧莫测。队伍之间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有静然立身的大臣悄悄从袖子里展开了一张字条,那是他方才进门时自家主子差人塞给他的;这样隐晦的举止着实不该放到眼下行事,想来也是因为决定匆促罢了。
随着纸张的展开,渐渐露出其里的字迹,正是出自四阿哥的手笔,当当正正、遒劲有力,写着一个“八”字。
猛然一下,这位大臣恍悟。他先前曾做过四阿哥的门人,行起事来自然一心为着那位主子。心下明了主子的示意,他抬步挪移,向着其旁另外两位与他同出一门的同僚使了个眼色,引他们走到偏角处,不动声色、当空抬指,暗暗比划了一个“八”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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