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渐渐尘封的岁月,就算我只是隔靴搔痒般体验,也觉得窒息,只好引领我爸赶紧走出那段痛苦时光。
“那,爸,后来呢?后来,你是怎么想到要做武术培训的?”
“就有次,我接你放学,幼儿园门口有人发传单。发现有武术培训,我就过去跟人了解了下情况。才发现,原来我在体校教学生的东西,还能拿来市里做专项培训,还能打出自己的特色。我当时就觉得自己跟世界首富一样。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家跟你妈商量,准备先租一家小一点的场地,先从少儿武术做起,先把你给练起来。”
“我妈不同意?”
“嗯!”我爸听起来很平静,“你妈当时非常火,说我们一家三口连糊口都要靠老人接济,我不想着正经找个工作踏踏实实干,净想些不着调的!”
我爸陈述着,我也在默默地想象着我妈当时的神态和语气。
“嗨,那一顿给我损的呀,我是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我爸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才悠然道,“后来,不知道你爷爷从哪儿知道我们吵架的事儿,就跟你外公俩人,又借又凑的,偷偷给了我十万块钱,让我去做,只是先别告诉你妈。你外公还叮嘱我,你妈心思窄,眼界也不宽,这些年觉得拖累老人了,发火也不是完全针对我!”
关于我家的成长史,我一直以为会随着我妈离去而永久尘封。如今,第一次听到,我感同身受,血脉偾张,连呼吸都觉得多余,生怕漏听一个字,乃至一个语调。
“从那以后,那十万块钱就成了我的心病,也成了我的动力。你妈虽然没再说啥,但她主动承担起两边老人的照顾,就算是她给我的最大支持。”
“我只用了三年,从不足一百平扩充到了五个校区。每个校区学员都超过了一百名。然后,我又近乎疯狂地承包了游泳馆、球馆,我一心想要做成世界连锁品牌,债务最多的时候,超过了千万。”
我竟然情不自禁地,暗暗为我爸捏着一把汗。
“你奶奶去世那年,我在老家待的时间有点长,听到了一些爷爷辈的老人讲述他们的历史。我当时就像被点化了一样,就整理起了自己的状况:底盘大,负债多,我还一门心思地想把摊子铺得更大。”
他当时是怎样的醍醐灌顶,我不知道。但凭着此刻他的苦笑,我似乎也能感受到他当年的些许惶恐。
“想通这些后,我突然一个激灵,我想我或许真的走得急了点。有了这个觉悟,我就开始操刀规划了。那些我能拢得住的项目,改成加盟合作型的。至于游泳馆、球馆这些,我本身也外行,也没多少心思去打理,就直接盘出去了。然后我就专心带徒弟,全力扶持加盟校区。我想着,品牌的质量不能忽悠人,只要我把品牌打出去,就相当于广告打出去了。现在看来,这个在当时很不被人理解的做法真是太正确了!人生在世,所有的烦恼都是因为钱!关键这钱吧,挣多少感觉都不够!但是对我来说,背着债务煎熬的每一天,我是真的够够的了!”
“钱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是呀!”
“那你当年还嫌我不切实际!我的不切实际,看来是完全继承了你的呀!”
“那年,我一知道你假大空的想法,我是真急了。可是我也实在是,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呀。要不是你姨夫说,你的志愿填的太随意,你那年肯定就落榜了!”
“我当时就想去外地上大学,就想离你们远远的!”
“你知道我看到你的志愿,啥感受吗?”我爸仍然气愤,就像刚刚发生的事儿一样,“当时我都能感觉到我的血压直接升到两百八了都。我跟你姨夫俩,连夜给你重新估分,重新选志愿,干了个通宵。好在,有惊无险,体院第一个提了你档案!”
“可我离家万里的梦想破灭了!”
“就你当时那德性,到了外地,还不定变成啥熊样呢!”
“我有那么差吗?”
“你是我的种,你啥样我能不清楚吗?”
这份甜蜜的负担,令我喜忧参半。
“爸,那,我妈也走了两年多了,你以后咋办?”
“啥咋办?”
“我觉得,你总得有个人陪着吧!”
“你放心,我可没在外面乱搞过,等我死后也没人敢来跟你抢财产!”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哪个意思?”
“我,唉,是我爷爷说的!”
“你糊弄鬼呢,你爷爷都走了六年了,这会儿你跟我说你爷爷说的!托梦给你说的啊?”
“不是!”
就算我说是我爷爷托梦给我的,我爸也不会相信。
他的武力值已经让他明确表示,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不管那个“神”是不是他的至亲。
“我刚上高一那会儿,暑假有女生来家里玩。我爷爷就跟我说,这个女生只适合玩玩,那个女生连玩都不适合一起玩!”
我爸嗤笑了一下,便不再吭声了。
“当时,我爷爷说,我们这一代,女人也能闯荡天下了,比他们那一辈儿要求更高了!当时估计也是怕我走错路吧,我爷爷说,男人一辈子,就得有个让他想要惯着的女人管着,要不然就会出问题。爷爷让我一定要沉住气,还说,好女人不怕剩,就怕冷!当时我也不懂,现在看的话,爸,我听人说,夫妻之间的怨念是会成真的!”
“成啥真的?”
“我一直忘不掉,我妈走前说的那些话!”
“你妈那是生我气呢!别当真!”
“可是,爸,你想想,邢主任都五十二了,上个月才娶了个刚毕业的小姑娘!”
“老邢就是个老顽童,一辈子都玩不够!这下看他咋把人小姑娘捧上天!”
“我的意思是,爸,毕竟你才四十多,我也已经不用你操心了,你就尽快再找个人!哪怕比我小的,我也没啥介意的!”
他冷笑一声,叹息着,“不找了!”
“爸,别呀……”我差点就把怕他催我结婚的话脱口而出。
“不找了!再过两三年,我就能抱孙子了,就不找这种麻烦了!”
“你抱谁家孙子?”
在我爸的逼视下,我被迫缴械投诚。
“我真不打算结婚!真的!”
“你少给我犯浑!”
他用最软的语气,发布着让我最不敢反抗的命令。
“爸,我也怕麻烦!我还没玩够呢!可不敢这么早就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啊!”
我爸罕见地拍了一把我的肩膀,用悲悯的语气冲我道,“你可以先处着,别先整出个孩子来,就啥都好说!”
“可是,现在的女人,一天天事事儿的,我一个看客都觉得累!”
“儿子,爱情呢,需要用心慢慢地去感受、去品味。别像我这样,没碰过女人,见一个就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好吧,我,我试试吧!”
“啥叫试试?”
他似乎并不满意我的答案。
我的逆反心理顿时惊涛骇浪。
“爸,你要想清楚,万一,万一我遇不上个贤良淑德的女人,你也会被连累的!不如,你先找个能照顾好你生活起居的人,我也好放心啊!”
我爸陷入了沉默中。
我自认为我爸是被我的话给刺激到了。
我们爷俩那次谈话后没多久,在我还在回味我爸那天的话语时,我爸的大徒弟,也就是我的大师兄方正威给我发来一张照片,一个女人的照片。
“威哥,这是几个意思?”我好奇地问道。
“你觉得这人咋样?”
“威哥,我还想考博呢,不考虑交往!”
“你啥眼神?好好看看清楚!我是觉得她跟师父挺搭的!”
我惊恐万状,却不由得讥笑道,“威哥,你胆儿肥,敢给你师父保媒拉纤啊!反正你别拉我下水,我可是被他揍怕了的!”
“你以为我师父还用得着谁给他介绍吗?”
“啊?”我纳闷,“难不成,他孔雀开屏了?”
“这话可是你说的啊!我啥都没说啊!”
威哥的圆滑,让他顺利勾引出我们共同的心里话,他却全身而退。
“威哥,快快快,咋回事?啥来头,这女人?”我的好奇心被成功唤醒,无暇顾及其他。
“那你啥时候有空?”
“随时!”
“嗯,”威哥思忖着什么,半晌才道,“这样,你等一下,我联系一下老三,确认好时间和地点再给你确切的答复!”
“那你俩可要快点啊!”
老爸抛出这样的盲盒,让我激动又忐忑。
老三是我爸的第三位徒弟,大名尚赫,入了我爸的坑后,按“正”字辈,改名尚正赫。
没几分钟,赫哥直接打来电话,开门见山地道,“这女人是我这儿一学员家长,还是年前搞活动时候,师父特地推给我的!”
“推给你谁?”
“是师父给我推介的学员的家长!想啥呢你!”
我讪笑着追问,“那,这女的,啥来头?多大年龄?”
“具体的,我还在查。不过,子阔,我们觉得吧,师娘也走了快三年了,师父老这么孤单单的,也不是个事儿!你说对不对?”
“对!”
“所以我们合计过了,要这事是真的,那我们就齐心协力给师父撮合一下,也算我们尽孝了!子阔,你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我勉强做出轻松样。
“那就好!”赫哥来了精神,“我们做晚辈的,总要长辈过舒坦了才能自己快活,你说对吧?”
“对对对!”我连忙迎合,“可是赫哥,这年头,再婚,好像都心怀鬼胎的多!老头那么单纯又刚直的,别给整崩溃了!”
“我师父不是总羡慕人家学历高嘛!我可听桑教练说,这孩子说她妈是本科学历!”
“这学历,你师父这大老粗跟得上趟不?”
“学历只是过去学习力的证明。如今的一切,她未必跟得上我师父的趟啊!”
我笑嗔,“好吧,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地都护内!”
虽然我嘴上否认,但心早被我爸的暗里活动和赫哥的分析撩拨得痒痒的,“那现在呢?咱们咋办?”
“我刚听说,明天少年宫有一场‘少年中国’启动会,师父答应了去坐镇!”
“然后呢?”
“你不来吗?”
“不不不,我才不要没事找事去听你师父唠叨呢!耳朵都长茧了!”
“内部消息,这家长已经请假了,说孩子明天要去少年宫参加舞蹈比赛!”
“啥意思?不是你那儿的学员嘛!”
“就是说,那孩子同时还在其他地方学着舞蹈,明天同时间段,在少年宫参加舞蹈比赛!”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女孩儿!”
“那,在你那儿学的啥?”
“就是我们的儿童特色课呀!唉,哥给你说啊,关键就是这试课,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亲自给讲解示范的!当时可羡慕坏了一批老学员呢!”
“你师父现在孤家寡人没人管,八成也是闲的,想证明自己老当益壮吧!唉,哥,你们可得监督着点,别让老头儿强闯别人家花园,晚节不保啊!”
“哎哟,子阔,你咋就听不出来这中间故事呢!”
“赫哥,这有啥故事?我觉得你师父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老师父了,不跟你们显摆两下子,心里痒痒啊!”
“这样,你明天,稍稍伪装一下,赶八点悄悄到少年宫,咱们拿事实说话!”
“这是要证实你师父红鸾星动吗?”
“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
“只要你别不高兴,就一切好说!”
“我有啥不高兴的!要是真有女的能耐,能抓住你师父的心,我绝对高看她一眼。唉,一眼有点少,我绝对奉她为偶像!”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早赶八点,务必到,接头地点,我们电联!”
为了做得像,我跟我爸撒谎,说我周末要跟同学去爬山,就不回家了。
我爸像是松了一口气,好像又有些失望地说:“那你玩你的吧!我明儿还有事儿,反正也有可能见不到面儿!”
我全副武装,来到两位师兄指定的地点,谁知他们的伪装比我更夸张。
每人一副蛤蟆镜,衣服也嘻哈风十足,颇像是街头混混出来炸街一般。
相比之下,我更像是来参赛的,或者可以直接升任评委的假正经。
“子阔,让你伪装一下的,你打扮这么板正的干嘛!”赫哥快人快语。
“我怕露馅,都不敢回家。学校的衣服全是运动装,就这套装备还是跟我同学借的!”
“没事,只要不是常穿的,就不会引起师父注意!”威哥护着我。
“那现在,”赫哥跃跃欲试的样子,比我这个亲儿子更急迫,“咋办?单枪匹马还是协同作战?”
“根据你嫂子的行为判断,家长们,尤其是妈妈们,一定不会错过孩子比赛的精彩瞬间。唉,老三,那家长你认识吧?”
“认识!”
“那你和子阔,你俩就去看台,注意找个隐蔽的位置。我去盯着师父!”
“唉,哥哥们,万一他俩一中午都不联系呢?”
威哥质疑道,“老三,你没跟子阔说明白啊?”
“哦,昨儿忘说了!”
“忘了啥了?”
“就是啊,这女的吧,唉,反正当时,师父跟我要了个最底价给那孩子,只报了一年的课。按惯例呢,我们报三年以上的课才能给这样的优惠!”
“都到这份上了?”我不禁脱口而出,“那他干嘛不自己给人掏钱呢!”
“你不懂!”威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赫哥继续说,“你就别铺垫了,直接上重点!”
“上周末,我那小姨子给我发消息,问我,‘你不是说你师父不近女色嘛!敢情是人家偷偷再婚了呀!’传过来的照片就是师父跟那家长。我还特地找那孩子教练确认过的!”
“在骨科医院吗?”我知道赫哥的小姨子是骨科医院的护士,完全得益于他想撮合我和那小姨子。
赫哥点头,“我听说那家长这两天把脚崴了。”
“那,你俩都不担心,万一,是你师父伤筋动骨呢!”
两位师兄相视一笑,赫哥说:“我周一就特地去看过师父了,他一切都好!”
车旁,家长们如同阵前厮杀一般疾步冲入候场区。
我们三个大男人,虽然在车里坐着,却一个比一个紧张、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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