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不燥,嫩绿的枝叶上还挂着昨夜的雨露,风一吹,或消散,或滴落,或落入池中,晕起一道道涟漪。
执刃殿里,几人相对而坐,洛清芷将昨夜失眠时写下的计划,让金繁递给宫子羽。
洛清芷:“这是我离开后的刺杀计划,还有影卫将来的部署安排。”
宫子羽看后微微一点头:“你打算对投靠无锋的江湖门派进行袭扰,我没意见,但是,你这个,无差别刺杀,会不会有些残忍?”
洛清芷:“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他们对我,对洛家痛下杀手,我又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宫尚角:“刺杀可以,但别暴露行迹。”
洛清芷:“知道。”
宫子羽:“明日,我让金繁送你出山谷,随行的行李中会给你带上宫门的武器和毒药解药,一会儿让远徵弟弟把名录给你。”
“毒药,解药可以带,武器就算了,带着它,车马行进容易被人察觉。”
宫远徵:“那就把武器换成暗器,让你的人随身携带。”
洛清芷:“好。”
宫尚角:“明日你离开后,我也会随之出发,与投靠宫门的江湖门派商议结盟共抗无锋之事,以防万一,我需要你帮我做掩护。”
洛清芷:“没问题,明日开始,这潭浑水将会不断涌起波澜。”
宫子羽提醒道:“还有一件事,你要刺杀,必然会引起当地官府的注意。这些江湖门派虽投靠无锋,但在当地还是有些声望的,千万记得,不要给自己惹出来不必要的麻烦。”
“放心吧,我已经让人去打过招呼了,一万两白银,可不是白花的。”
宫子羽:“你行贿?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洛清芷:“谁说我行贿?我是自愿为我朝捐献军饷粮草,谁敢说个不字。”
宫尚角:“那也要做的隐秘一些,就算他们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把尸体摆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挑战律法的威严,那就算是有完颜家,有镇北王府在,他们也保不了你。”
洛清芷:“尚角哥哥放心,他们死,只会是天灾绝不会是人祸。”
宫远徵:“万事,还是要小心为上。”
洛清芷:“明白。”
宫子羽:“明日南箫和你们一起离开,他在你们之中太过乍眼,还是要伪装一番。”
洛清芷:“影卫的衣服,我已经让泽黎拿给他了,明日,他们都会换回从前的衣裳,以洛家侍卫的身份离开宫门。”
宫远徵:“你的影卫明日虽然会来接你,但,无锋,无孔不入,你要多加防范。”
洛清芷:“嗯,泽黎他已经跟影卫打过招呼了,我们一切从速。”洛清芷说完转头看向宫子羽:“对了,执刃大人,之前我们提供的无锋山势图,地形图以及他们的布防图需要誊抄一份给我。这些虽与实际情况有所出入,但也并非全无作用。寒鸦拾他们明日会装扮成我的影卫和我一起离开,我想他们能够发挥自己的用处。”
宫子羽:“三个人都跟你一起走?”
“不,留下一个,主动权还是要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才行。”
宫子羽:“好,晚点,我让金繁把你要的东西给你送去。”
大殿中突然陷入一阵寂静,大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宫子羽见几人沉默不语,开口打破尴尬:“要是没有别的事,就都去忙吧。”
洛清芷点了点头,率先起身,微微颔首:“那我先走了。”
宫子羽点头示意,洛清芷转头便离开,没有一丝犹豫。
宫远徵见她离开,才转头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宫子羽看不下去,说道:“别看了,人都走了。明明舍不得,为什么不接受我们的提议,跟她一起离开?”
宫远徵依旧看着远处:“全了她的心意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不也放云为衫离开过嘛,虽是做局,但她真的要走,你会拦着吗?”
宫子羽:“没想到啊,徵公子也是个情种。”
宫远徵听他的调侃,微微勾起嘴角:“愧不敢当。”
雪青院里,泽黎将新的影卫装递给南箫,南箫看了两眼,有些嫌弃的问道:“一定要换吗?”
泽黎:“你要不想给药王谷惹麻烦,最好换上它。”
“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而且这衣服黑黢黢的,很丑。”
“新的,哪来的旧衣服给你穿,再说了杀人穿的衣服要那么好看干什么。”
“你怎么不穿?”
“离开宫门的时候我自然会换。少废话,赶紧拿着,老子不想在这伺候你。”
南箫不情愿的接过,看着手里的衣服,不断做着思想斗争。此时,金川也将寒鸦拾三人送进雪青院,南箫和泽黎听到声响转头看去,见几人正往屋里走,连忙出门。
泽黎:“他们怎么也来了?”
金川:“徵公子说让我把人给送来,怎么用是你们的事了。”
“替我谢谢徵公子。”进门的洛清芷在他身后说道。
金川:“二小姐,人我送到了,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洛清芷:“不急。”洛清芷转头看着他们三人:“他们三个,我只要两个,剩下的那个留在宫门。”
寒鸦拾有些着急:“你还是不信我们?”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只是合作关系,既是合作就有背叛的可能,寒鸦拾,这点,你比我清楚。你放心,你的人留在宫门,只要你老老实实,她就会平平安安。”
寒鸦拾目若寒光:“我没得选了!”
洛清芷微微一笑:“金川,把陆姑娘带走,麻烦徵公子再照看她一段时间。”
金川有些为难,宫远徵只让他送人,没说还得把人带回去。洛清芷见他不动,说道:“放心吧,徵公子知道这件事,他不会怪你的。”
金川:“是。”说完,把将陆翎冉带回徵宫。
“泽黎。”洛清芷盯着寒鸦拾,喊道。
“姐。”
“再去拿两套衣服,让他们把无锋的衣服换了,看着碍眼。”
“知道了。”
洛清芷抬脚进了屋子,关上门,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坐在书案前。研墨提笔,犹豫着又放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写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人生就是如此,没有人能陪你一直走下去,即便以后没有相见之日,你也该明白,自己要走的路。”
洛清芷就是太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她太知道自己此刻想要的是什么,她做不到糊涂,做不到装聋作哑,所以,只能将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折磨,反复发疯,反复挣扎,直至麻木。
人心麻木,感受不到喜怒哀乐,便是她要的最好的状态。
可,离开心爱之人,戒断反应所带来的悲伤,令她不知道所措。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疯狂,颓废,自毁然后重建,犹如手臂上的伤,狰狞可怖的伤口,是她自我解脱的出口。
洛清芷目光坚定的凝视着前方,月影轻轻敲门:“小姐。”
洛清芷转换神色:“进来吧。”
月影端着饭菜进门:“小姐,这是李大厨送来的午饭。”
“他怎么来了?”
“李大厨说小姐要走了,他也没什么可送的,特意做了些小姐爱吃的送来。”
洛清芷看着桌上的菜色,确是她平日里爱吃的。但她没胃口,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我有些困,去睡会儿,收了吧。”
月影担心的开口:“没事吧?”
“没事,昨晚没睡好,帮我点些安神的香吧。”
“好。”
月影点头答应,刚蹲下身子收拾桌子就听门外有人敲门说道:“二小姐在吗?”
洛清芷闻声,将刚褪下的衣衫重新穿好,月影转身,才看见楚湘站在门外。
月影:“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医馆的人说二小姐要离开,想来求她件事。”
“什么事?”洛清芷从里间走出来。
“二小姐,你明日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为什么?”
“我的伤已经好了,可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我想和你一起走,行吗?”
洛清芷盯着她,楚湘诚恳的眼神让她生出一丝动容:“我只能带你出宫门。”
“可以,出了宫门后我会自食其力的,谢谢二小姐。”
“月影,你让泽黎去跟执刃大人说一声,明日我们带上楚湘姑娘一起离开。”
“是。”
“谢谢二小姐。”
“不谢,我有些乏,就不留你了。”
“是,我这就回去收拾些衣物。”楚湘感谢的离开。
洛清芷转身回去睡下,月影从医馆拿了安神香给洛清芷点上,她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掌灯才微微醒来。
屋子里一片漆黑,洛清芷睁开眼,呆愣着一动不动,眼神涣散的看着窗外的月亮,放空自己。
幽室静谧,只剩呼吸声,没有嘈杂的声音的打扰,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心安。
“什么时候来的?”良久后洛清芷幽幽的开口问道。
“你睡着后不久。”宫远徵低声回答。
“不忙?”
“不忙。”
宫远徵见她已经清醒,起身:“我去点灯。”
“别,别点,就这样,很好。”
宫远徵重新坐下,只是这次坐到了她的床榻边。
“今晚的月亮真好,你说,月亮上真的有嫦娥玉兔吗?”
“有吧,‘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大多数写她的诗都带着孤寂,听起来让人难过。”
“境随心转罢了。”
宫远徵低头收敛起情绪:“你的手臂,怎么回事?”
洛清芷微微怔愣,接着搪塞道:“没事。”
“别伤害自己,你说过,世事无常,活着最重要。”
“嗯,我明白。”
“紫商姐姐跟执刃夫人送了东西来,你睡着,月影替你收了,上官浅送了些菜来,我也让人准备了些,我让月影拿进来,就当给你饯行。”
“好。”
宫远徵闻声,起身打算去点了灯,唤月影进来。只是刚走几步,就被她从身后抱住。
宫远徵停下脚步,身后的人头伏在他的背上,手背微微收紧,低声啜泣。
洛清芷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离开宫门之后,他们只会越走越远,她再也抱不到他,也没办法那样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话。
往事飘渺,再也无法捕捉,就如冬日的那场大雪,不管下的多么盛大,太阳一出,便会化作水汽逐步消散。
宫远徵紧咬牙根,双拳收紧,可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滑落。他们在告别,对自己的心,对这段感情,写上最后的结局,即使这个结局没人想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能这样,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洛清芷抽泣的道歉。她又何尝不想留下来,宫远徵让她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偏爱。可命运对她的怜惜止步于此,剩下的还是要她自己闯过。
宫远徵颤抖的手握上她的手,转身见她泪眼婆娑的望着自己,他没有多想,只是本能的抱着她,他们之间也只剩拥抱了。
灯火明亮,众人坐在桌前,泽黎看着满桌珍馐美味,眼前放光,虽然他现在不差这一口,但人多喝粥都比平常的香。
南箫抬眼望了望眼圈发红的两人,心里也明白几分:“这是?”
宫远徵:“给你们饯行。”
月影闻声低下头,他们不包括她,洛清芷见她的反应,悄悄握上她的手:“都别看着了,多吃点。”
南箫:“既然要践行,怎么能没有酒呢?”
洛清芷:“我们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喝酒会误事的。”
“无妨,就算是误事也不过是晚两个时辰走,怕什么。”
“那也不行。”
“洛清芷,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泽黎,去把酒拿来,往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喝酒的日子呢。”
泽黎看了看洛清芷,洛清芷点头示意,泽黎起身便去,月影紧随其后,两人抱了几坛子酒来。
洛清芷见他们搬来的酒,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么多?你们要喝死吗?”
南箫:“怎么说话呢,太不吉利了。还有,什么叫你们,是我们,你别想躲。”
“我酒量不好,喝不了。”洛清芷想起来自己曾经喝醉的囧事就头疼,宫远徵可是捏着这个软处,威胁了自己好几回。
“你酒量会不好?我不信。”
“我管你信不信。”洛清芷一记眼刀。
南箫:“行,你不喝就算了。徵公子,来吧,我敬你。”
宫远徵机械的拿起桌上的酒杯,却被南箫一把夺过:“用这个太费劲了,月影,帮我们拿酒碗来。”
洛清芷无语的开口:“南箫,你要干嘛,用酒碗喝,你长那个肚子了吗?”
“你别管,今日,我们要喝个痛快。”
“我看你是醉了,脑子都不清楚了。”
“我很清楚,不清楚的人是你。”南箫一语双关,宫远徵和洛清芷听得出他的话外音,不由得面面相觑。
月影拿来酒碗,几人在屋里喝了起来,开始就只有南箫他们三个人,后来,月影和千影也被拉入其中,洛清芷死守着,滴酒不沾。
宫远徵被南箫一碗接一碗的灌了不少,可不知为何,他十分清醒,洛清芷都有些好奇,他的上限到底在哪儿。
夜深人静,屋里的人都喝的上头,泽黎抱着酒壶,脸色通红的打呼噜,千影被灌得出去吐了不止一次,睡倒在桌上,月影枕着洛清芷的腿睡得正香。
南箫喝的最多,但除了身形有些摇晃,微醺,其他一切正常,甚至盯上了宫远徵,因为他平静的不像是局中人。
南箫抓着他的肩膀:“徵公子,你,不晕吗?”
宫远徵:“还行,你还要继续喝吗?”
“不对呀,喝这么多都没事,你作弊了吧。”
“我听不懂你的话。”
“不行,我不跟你喝了,洛清芷,我跟你喝。”
洛清芷无情的吐槽:“你还挺识时务啊。”
“废话,喝到现在他跟没事儿人一样,我再跟他喝,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你是不是也不痛快?听我的,一醉解千愁。”
“你没听过借酒消愁愁更愁吗?”
“醉,生,梦,死。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你这都哪跟哪啊。”
南箫推开宫远徵,坐到洛清芷身旁,接着又被宫远徵推走:“别理他。”
南箫:“我知道,你们都不痛快,我也不痛快。”接着倒了两碗酒递给两人,洛清芷看着面前的酒犹豫,南箫催促道:“拿着呀。”
宫远徵和洛清芷无奈的接过,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来,敬我们不堪的人生,肮脏的过往,看不见的未来,还有破败的灵魂。”
洛清芷不知他真醉假醉,但总觉得这样不妥,作势要拿过他的酒,却被他躲过:“洛清芷,宫远徵不喝,可以,因为他跟我们不一样。但你要喝,我们,才是真的同病相怜,想想我们被裹挟着走到今天,有多么让人恶心。”接着他自嘲的冷笑:“真的恶心,恶心。”
洛清芷看着他一饮而尽,沉默片刻,也就碗里的酒饮尽。宫远徵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他们开发疯,然后冷静,然后继续发疯。
万物坍塌后,重建者再次垒起高墙,他欢愉的挥手,却发觉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欢愉。
狂风,暴雨,山呼,海啸,雷电,井然有序的时空开始了他的混乱,破碎,他们会是在废墟中仰天大笑的人,异类,没什么不好,至少他有让自己的世界坍塌的权力,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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