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万籁俱寂。
乾清宫里,朱元璋侧卧在小床看书,不知不觉睡着了,朦胧间听见有人叫:
"重八!重八!"
好多年没听见有人这样叫唤,朱元璋心里一惊,猛地坐起,眼前站着一个妇人,三十七八年纪。
朱元璋揉了揉眼睛,认出这是大哥朱重四的媳妇,忙问:
"大嫂,我找了你们这些年,找得好苦,你们不知道我当了皇帝吗?为什么不到南京找我?"
对面的妇人一笑,"四叔老了,头发全白了。我们也知道四叔当了皇帝,也想跟着四叔享福,可惜找不着四叔。"
"为什么找不着?南京城里随便问个人,就把你们带进宫了。谁敢拦着?"
"有人拦?"
"谁?!"
"张判官!"
"哪个张判官?"
"阎王爷跟前的张判官!"
"啊?你们死了吗?难怪寻不着。你们在地底下还好吗?"
"起先不好,缺吃少穿,后来四婶来了,日子就好过了,要什么有什么……"
"你是说秀英跟你们在一块?"
"是……"
朱元璋急得大叫:"秀英!秀英!"
……
在殿外值夜的太监听见洪武皇帝大叫,慌忙往里跑。
朱元璋直挺挺躺在床上,口中大叫:"秀英!秀英!"
太监们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一个胆大的太监将朱元璋推醒。
朱元璋好不容易醒了,坐起身来,大口大囗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面前的小太监,刀一样的眼神能杀人于无形。
他刚刚差点就看到马秀英的脸了,可就在这个当口被叫醒了,这让他无比气恼。
"拖出去!"
"剁了!"
小太监哇地哭出声来,"皇爷饶命!皇爷饶命!我家里还有五十岁的老母!皇爷饶命啊!"
寂静的深夜,哭喊声无比凄厉。
小太监已经被拖了门口,朱元璋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淡淡道:"算了,放了!"
小太监死而复生,哭着爬过来,抱着朱元璋的脚大哭。
"皇爷长命百岁!太子长命百岁!皇爷洪福齐天!太子洪福齐天!"
这话说到朱元璋心坎上了,他突然咧嘴笑了,"好,赏你六十两银子,放你回去奉养老母吧。"
小太监高兴得屁滚尿流,嘭嘭嘭磕了十几个头,头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都出去吧,朕倦了。"
朱元璋重新躺下,想接着刚才的梦继续做,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苦思这个梦的来由,原来是昨天早起时突然想起大哥一家被饿死的惨状,一碗米就能换一家人的命,可是碗里就是一粒米也没有。
这个混账透顶的世界。
梦要是不醒该有多好啊,就可以见一见那个朝思梦想的人了。
"妹子,你说句话啊,咱可咋整啊,咱可咋整啊。"
"苦啊。"
"苦啊。"
"真苦啊。"
大杀四方,铁一样的汉子,此刻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明亮的月光下,朱元璋静静地卧着,面如槁木,心如死灰。
完了!
朱标要死了!
没指望了!
儿子,你就是被我害死的!
朱元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在这场梦中,他清楚地看见,朱标挽着马皇后的胳膊慢慢走远,他站在他们身后,用尽浑身力气喊:
"朱标!朱标!"
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标的确是活不成了!魂己经到地底下找他娘去了!
背后生疮,生那么大那么大的疮,哪里还有活路?
朱标一旦死了,立谁为储君?
原本只想到立允炆,但这两天突然发现,允熥才他娘的是个人才,外表忠厚,内心奸诈,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是个心狠手辣敢作敢当的主儿……
可是这崽儿,和蓝家渊源太深了。蓝玉能是个什么好鸟?收了八十几个义子,比咱的义子还多,你他娘的想干啥?
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还有比这更苦的吗?
这么大个摊子,交给谁才稳当啊?
这真是个世间最难解的难题,像一头凶狠的狮子卧在路上,只等老子走过去,就"啪"地咬一口。
几十年来,朱元璋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
不是立允炆,就是立允熥,还有得选吗?
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管立谁,不就是杀杀杀吗?
杀一个是杀,杀十个是杀,杀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难道不是杀吗?
杀一次是杀,杀两次三次,难道不是杀吗?
手上已经沾满了血,再沾一次又能怎么样?
朱重八啊朱重八,从什么时候起,你变成了一个软蛋?
…………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被杀后,朱元璋进一步扩大与开国武勋的联姻。
中山王徐达/信国公汤和/安陆侯吴复/前军都督佥事于显/靖海侯吴忠/永昌侯蓝玉/颖国公传友德,全部成了亲王老丈人。
吉安侯陆仲亨之子陆贤/凤翔侯张龙之子张麟/颖国公傅友德之子傅忠/东川侯胡海之子胡观/武定侯郭英之子郭镇,全部成了驸马。
这么大规模地与功臣联姻,本意就是与多数功臣共保富贵。
虽然洪武二十三年又清洗了一批功臣,但洪武二十六年才被清洗的功臣,绝非原本的既定政策,而是太子死后形势大变,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
朱标一死,坑死了一大票人。
………
噩梦虽然醒了,朱元璋依然一夜未眠,第二天早起的时候,两个眼圈都是黑的。
他站在铜镜前,伸开双臂。
一群太监宫女替他穿衣。
只要是长了眼睛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皇爷今天心情大坏。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朱元璋安安静静地用完早膳。
食谱千年不变,两个白面馒头,一个葱花烙饼,两个煎鸡蛋,一盘黄瓜丝,一碗爆炒鸡丁,两大碗粟米粥。
朱元璋吸溜吸溜地干完饭,用袖子擦了擦嘴,仰面躺在藤椅上。
这几年,朱元璋年纪大了,神困体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没日没夜干了,只能退居幕后,全靠太子朱标在前面顶着。
朱元璋废了中书省,拆分了大都督府,无论事情大小,都必须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
朱标病倒这么久,奏折无人批复,大小事务无人决断,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群龙无首,简直乱了套。
翰林院大学士刘三吾,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左佥都御史夏长文,大理士卿张廷兰,户部尚书赵勉,在乾清门外集体求见。
朱元璋心知肚明,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朱标病重的消息无论如何是瞒不住的,这伙子人名义上是探望太子,实际上是来探口风的。
朱元璋有些气恼,却又无可奈何。
沉吟片刻,朱元璋冷冷说道:"宣刘三吾觐见,其余人回去。"
老太监出去传,几个大臣面面相觑。
翰林院大学士刘三吾七十二岁了,头发雪白,胡子雪白,要不是穿一身绯色麒麟补服,而是换一身白袍的话,远远望去就像是画里面的老神仙。
刘三吾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往殿里走,走到门囗,将拐杖靠在墙边,佝偻着腰走了进去。
刘三吾知道,这注定是一场非同寻常的朝见,只能谨慎,谨慎,再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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