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恐怖灵异 > 纨绔堂 > 第182章 恶俗白月光

隔了两日,马五约英慈在聂家大院门口见。
  往日恢宏大气、人来人往的聂宅,如今门可罗雀。
  半轮夕阳沉在山后,抹出残血般的晚霞,竟然让一排屋子看起来影影绰绰,有了鬼屋的感觉。
  英慈情不自禁地拉起棉衣衣领,抵御冷风,生出世事无常的感慨。
  毕竟,前不久褚家也闹过这出。
  只不过督陶官褚奇峻是被人冤枉。
  积德之家总是能得到善缘,度过劫难,他最终得以完好无损地回家。
  至于聂老爷和赵姨娘这一对,男豺女蝥,能对至亲至善之人下毒手,可算是罪有应得,这辈子应该折腾不出个泡了。
  马五比英慈后到,身上是聂子元入狱前为他做事时经常穿的马夫衣裳,显得利落了许多。
  他从骑着的大黑马背翻下来,擦了把头上的汗水,冲她鞠躬道歉。
  “姑娘久等了,方才我解散百凤楼,所以耽搁了。”
  百凤楼的确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地方,但为不少苦命的姑娘提供了临时落脚处。
  而且她与聂子元,一个女扮男装,一个男扮女装,好几次针锋相对、明争暗斗,都是在那里。
  如今对方前途未卜、性命堪忧,与他手下的百凤楼处境何其相似!
  英慈心空落落的,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真是辛苦你了。”
  “公子交代的事,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能完成便好。”马五走进院子,将马拴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树上,而后领着英慈绕绕拐拐,到了聂子元的书房。
  英慈很早便幻想过聂子元的房间是什么模样——
  靠墙的檀木多宝阁上放着各种玉瓷古董、金银珠宝,鸡翅木做架的素绢屏风上绘了美人赏花图……
  毕竟他对外是风流倜傥的纨绔形象。
  其实,骨子里聪慧且好学。
  桌上横七竖八的笔墨纸砚,是褚奇峰最喜欢的墨宝斋出品,看似摆设,实则细微处都有经常使用的痕迹。
  犄角旮旯里堆满经史子集、诗词歌赋……
  哪知道这里除了墙壁,只剩寥寥几样家具。
  马五显然以前来过这里,见状止不住眼睛泛红。
  英慈也禁不住为期望落空而郁闷。
  她伸手拂去黄花梨木桌上的灰,刚要坐下,就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急匆匆跑过来,不耐烦地叫她起身。
  “你不是那个英三姑娘吗,还想过来要钱啊,别跟我抢啊,聂家还欠我银钱呢,这椅子是我的。”
  说完扛起椅子,弓着背,一溜烟跑了。
  倒是没动桌子。
  毕竟桌子用了不少年头,漆掉了不少,面儿上还留了七七八八的划痕,跟人长了斑秃还破相一样,虽然面料和雕工不错,但大多数人是怎么都看不上了。
  英慈却庆幸不已,俯身敲桌面,看看哪里有暗格——
  如今聂老爷变得一贫如洗,对聂子元不再有威胁。
  她也不用顾忌聂子元是“百花醉”的事会不会暴露,于是继续寻找,能证明聂子元没有与南洋人在码头交货的事物。
  马五说彼时聂子元扮成“百花醉”,与几名客人在房中小饮。
  英慈便翻出百凤楼的记录,找出那几名客人的住址,想求他们为“百花醉”作证。
  而后打算让聂子元换上女装,接着请出一群见过“百花醉”但与聂子元无关的人,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指认女装的聂子元,是不是与“百花醉”。
  这样证据便够了。
  哪知道那些男人喜欢与青楼女子调笑打闹,占尽了便宜,但听说这些女子真正有求于自己,又生怕和她们扯上关系,干脆对英慈也闭门不见了。
  英慈气得牙痒痒,回头就问马五有没有抓住这些人的把柄,她要以牙还牙,用无耻之法对付无耻之徒。
  马五当场怔住,不知想到什么,轻声告诉她——
  聂子元把每个人的弱点都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了,因为担心他们知道此事后会到“百凤楼”闹事,所以将那几本册子藏在聂家书房,极有可能藏进了书桌暗格。
  就在英慈竖起耳朵,分辨手指在桌面每个部位发出的敲击声有何不同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
  她警觉地抬起头,朝声源望去,接着目光定住了。
  只见过一面的,传说中的景德镇第一美人,尹小姐,用兰花指扯着裙角,正娉娉婷婷迈过门槛。
  与上次不同,她头上戴着好几只簪子,绿得发光,与聂子元送她的造型相似,只不过更加名贵,用了上好的翡翠,耳朵上也挂着同样材质的水滴形坠子。
  放到他人身上便是珠光宝气的俗,配上她那张清丽的脸,却显出恰到好处的雍容。
  加上一身绣银丝的淡青色衣衫,让整间屋子都亮了几分。
  英慈诧异地直起身:“尹小姐你来这里作甚?”
  尹小姐用袖子挡住半张脸,没有说话,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似乎是哭过许久。
  迈着碎步走到桌前,将英慈推开,另一只纤纤玉手从袖子里伸出,在桌子下方摸索了会儿,而后向上拍了两下。

  只听到“咔”的一声,一只暗格自桌子左侧弹出。
  暗格里放了一叠纸,英慈还没看清上面有些什么,尹小姐便将其全部塞进袖子,又一话不说地转身往外走。
  英慈赶紧追过去,伸直胳膊,从后面按住她的肩。
  “尹小姐,那些字画有可能是聂子元留下的、能为他洗刷冤屈的重要物件,还烦请你交给我。”
  尹小姐回过头,拨开英慈的手,上下打量她良久,终于轻启樱唇,凄凄婉婉、我见犹怜:“英三姑娘,子元说过里面的东西,都是他留给我的纪念,我不想让外人看见。”
  “如今子元有难,人命关天,还请小姐见谅。”
  可英慈不是男人,不吃这套,只觉得这时候对方彰显的柔弱,就是矫情。
  抓住尹小姐的手,就要去掏她袖子。
  尹小姐娇娇弱弱,哪里有常在明月坊干活的英三姑娘力气大,挣扎了几下,非但没有推开英慈,反倒将自己摔倒在地。
  那一摞纸从她袖口里咕噜噜地滚落出来。
  尹小姐慌了神正要去捡,就被英慈抢先拾起。
  她随意展开其中一张,只是瞄了眼,便目瞪口呆,手微微颤抖。
  好会儿才清醒过来似的,七手八脚地扔了那幅图,展开另外一张,谁知这次更是如遭雷击,这段时日瘦了一圈的脸变得惨白如雪。
  马五不解地望向落在地上的卷轴,看到上面画的是尹小姐小像,顿时嘴唇哆嗦起来:“英三姑娘,我家公子他……”
  想要替他解释,却无从下口。
  连忙把视线挪到英慈手中另外几张纸上。
  那几张纸更为夸张,写满了情诗。
  一张上写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情可待成醉意,只是当时已惘然”之类的古诗。
  另一张则直呼尹小姐的闺名,苦苦诉说自己的爱恋,“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字迹和画风都是出自聂子元之手,而且还有落款,日子从多年前持续到前几天。
  也就是说他进入明德书院,与英慈相知相爱后,他心中那轮独一无二的明月,依然只有青梅竹马尹小姐。
  英慈将纸张揉成一团,双眼通红,将牙齿咬得咔咔作响,直到尹小姐站起来,要从她手里夺回纸张,才茫然地抬起头。
  “你与聂子元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知是因为厌恶她,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尹小姐侧过头,不看英慈,继续用袖子挡住脸。
  “我与子元订过娃娃亲,待他自然与其他人不同。”
  “但家父家母因为他往年被聂家赶出过家门,担心聂老爷依然不重视他,所以不太愿意我与他再续前缘,想来子元也是因为此事饱受折磨。”
  说到这里,尹小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摸了摸头上那翠绿簪子,叹了口气继续。
  “可我心疼他也不做甚。婚嫁乃终身大事。”
  “我好歹被称为景德镇第一美女,排场自然不能小了,怎么也要等到他能在聂家独当一面再说。”
  “哪知一等便到了今天……”
  每个字都如同烈火炙烤着英慈的内心。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快要裂开的瓷碗,终于绷不住,将手中那几张纸团扔向她。
  “所以我只是你们闹别扭时用来消遣的玩物?”
  “也不能这样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和他还不是夫妇。今日取些物件做留念便算是重情重义了。”尹小姐瞄了一眼皱巴巴的纸团,眼里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弃,而后又浮出软糯可人的巧笑嫣然。
  “既然这些字画让你不痛快,那我也没必要执着,不嫌弃就送你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掉。
  可英慈盯着她远去的背影,丝毫没有得胜的快感。
  只觉得脑子变成空白,人一点点往下沉,仿佛陷进水里无法呼吸。
  不知呆立了多久,她捏着那些纸,发狂般冲出书房。
  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找到马五系着的那匹大马,翻身跃上马背,两腿猛夹马腹,挥着缰绳,不顾马五追出来阻拦,一路奔向聂子元所在的死牢。
  她气喘吁吁闯入牢狱,走到困住聂子元的那排木栏前停下,将纸团冲他扔过去。
  因为太过愤怒和难受,即便她站得离他那样那样近,还是有好几块纸扔到木头上,弹落到地面。
  英慈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蹲下,捡起纸团,又走近了一些,手伸进木栏之间缝隙,指头带着纸团,一起戳他脸上。
  “怎么了?”
  聂子元嘴角本来还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容,但接过纸团展开之后,眸子里的眼神渐渐沉重。
  “你都知道了?”
  英慈的泪终于绷不住了,当着他哗啦啦地往下流,精致的脸顿时模糊,像是快要化了一样。
  “你不解释么!”
  聂子元眼里划过一抹不宜察觉的心痛,想要伸手替她擦掉泪水,可手指一动,锁链便随之作响,只能收拢成拳。
  “都看到了,还要我说一遍么?”

  “说,当然要说,说你不是那样的人,说你从没心仪过尹小姐,说你从头到尾只喜欢我一个……”
  英慈低吼几句,嗓子就哑了。
  眼泪越来越多,很快,她看东西都是重影,接下来,甚至都什么看不清了。
  胸口好像被怪异的东西挤压着。
  没有节奏、没有规则的锐痛和钝痛反复交替。
  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黑沉沉的云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戳圆捏扁。
  英慈腿再也站不住,只有手抓着木栏,才能勉强支撑身体。
  和聂子元经历的所有事犹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
  她看到他的背影,误以为是英非俊,将他狠狠揍了一顿。
  她女扮男装去明德书院钓金龟,一起经历各种乱七八糟的考试,一起挣明德券,一起捉弄冯睿智……和他从宿敌逐变成知己。
  她生病时被他贴心照顾,难受时听他悉心开导,遇到困难时,接受他的鼓励和支持。
  她收了他送的绿簪当作定情信物,和他在雨中拥吻……
  他的世界仿佛为她存在,只要她需要,他就会出现在她身边。
  两人的心随时都塞得满满的,怎么可能有其他人介入的空间?
  英慈的眼泪一串串顺着脸颊,滚落到握紧的拳头上。
  随着身体的颤抖,声音和气息也不稳了。
  她明明都快说不出话来,却虚张声势地提高音量,让他清清楚楚地听到。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哑巴了吗!”
  “难道你……真的……将我当做她……的替身?!”
  她在二姐的话本子里见过特别俗套的故事,就是某男子对某女子求而不得,便选与其相似的人自欺欺人。
  可她与尹小姐长得不像,性子也是相反的。
  这也能行?
  以为可以与之携手白头的人,就这样轻松又荒唐的,将她,连同她计划的未来一起丢弃了。
  英慈不停地抹眼泪,扁着嘴,想不哭,可是怎么都停不下来。
  聂子元转过头,不再看她。
  高挑的背影沉在牢狱角落的阴影中,如牢狱外那逐渐降临的、不可捉摸的夜。
  “可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不想再骗你了。”
  他的声音是虚无缥缈的风,从她耳边刮过之后,狂暴地吹进心中,将以往所有美好的东西颠覆。
  把绿野变成了土地皲裂的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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