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园的安排是极好的,坐在窗前便能瞧见满园姹紫嫣红。
先前园子安排好后她又去见了安老夫人和安永丰,好一顿叙话用膳之后才回了园中,贴身婢子宝珠见她有些疲惫的神色,便走上前替她揉肩捏腿。
姜藏月维持着自己的人设,似有若无和婢子套着话,婢子为了在主子面前得脸,那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府上左侧院落便是为二小姐当年设置的小佛堂了,老爷夫人这些年没有一日是不将二小姐挂在心上的。”宝珠说道:“小佛堂的檀香都是用的顶顶好,闻起来都可让人宁心静气。”
宝珠又顿了顿,再次开口:“二小姐,不过如今您人回来了,那小佛堂不提也罢,总归是从前老爷和夫人的一个念想。”
姜藏月目光从窗外收回,点点头,便起身走至意园园门处,从意园眺望过去,大约是能瞧个大概,小佛堂占地范围并不小。
差不多是一个完整的四方院子,院前挂着微黄的灯笼,不少人在院前巡视把守。
“二小姐是想要去看看?”宝珠扶着她恭敬询问道。
姜藏月自然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只是柔柔笑道:“这么些年不曾在父亲母亲面前尽孝,还让他们为我担忧,小佛堂寄托父亲母亲这么多年的思念,我的确是想瞧瞧。”
“那二小姐在院前转转就是,没有老爷的吩咐,平日里小佛堂是绝不让人去打扰的。”宝珠神情瞧着也是有些为难。
姜藏月温柔点点头,遂主仆二人这才出了意园。
身后跟着的婢子更是小心翼翼提着灯笼,生怕主子不熟悉路况摔了。
廷尉府的宅子从先帝在位时就分下来了,处于汴京中心位置,就在皇宫御街之上,从前只听闻奢靡,如今亲眼所见才知所言非虚。
穿过花园游廊,小佛堂的面貌终于清晰呈现眼前。
四方院子前两扇青铜大门足足有二人高,门前把守的侍卫约莫三十五名,个个太阳穴鼓胀饱满,神情冰冷,脚步轻快,全是一等一的内功高手。
待二人稍微靠近一些,为首侍卫立刻警觉:“何人擅闯?”
宝珠连忙解释:“周侍卫,这是二小姐,只是想来小佛堂附近看看,并非擅闯。”
姜藏月似被吓到了一半,惊惶咬了咬唇垂下头。
夜风吹起少女的裙摆,更衬得人柔弱无助,苍白削瘦。
周侍卫顿了顿,自然也知道小佛堂除了祭祖是为谁设立的,语气总算是有了几分缓和,躬身行礼:“属下见过二小姐,只是老爷有令,不得随意进出小佛堂,二小姐若真是想瞧瞧,明日可与老爷夫人一同前来。”
“是我唐突了,宝珠咱们回去吧。”姜藏月嗓音有些发颤。
宝珠连忙上前扶住自己的主子,许是夜色太浓重,少女受到惊吓又着急不小心崴了脚,帕子也被风吹落在地,沾染了不少泥土。
宝珠赶紧捡起来,二人这才离去。
见人走远了周侍卫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巡视。
姜藏月捻着指尖的泥土。
有血腥气,小佛堂附近的血腥气是整个廷尉府最重的,是以安永丰才用最好的檀香去遮盖掩饰,一方面怀念失踪的二女儿,一方面则是小佛堂里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事。
所以,小佛堂里有什么?
她暂时不知道有什么,但小佛堂总归是要进去的。
“二小姐,手可有伤着?”宝珠心疼且关切,姜藏月不动声色扬了手中泥土,连带着那星点的血色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没事。”姜藏月含笑摇摇头。
交谈间,花园里灯烛耀眼,似有不少人朝这方而来。
姜藏月抬眸。
来人身后跟着五六个宫婢,个个小心翼翼伺候着引路,长得也并不起眼,更像是在主子面前不敢露出半分出色。
最前方的却是老熟人安嫔安妙栗,自从失去三皇子纪烨尧之后,她似一瞬老了好几岁,满头珠翠都遮不住沧桑疲惫的容颜,眉眼狭长刻薄,浑身戾气,一袭粉色宫装更是穿不出半分从前的娇艳色泽。
“奴婢见过安嫔娘娘,安嫔娘娘,这是今日方回府的二小姐。”宝珠像是也怕她,但还是鼓起勇气上前行礼,将话说清楚。
姜藏月似有些怯怯看了她一眼。
安妙栗拧眉,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这才语气轻缓开口:“你就是本宫那失踪十年的二妹妹?”
“大姐姐,我是安意。”
安妙栗扬脸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夜风生寒,她裙衫单薄,惹人怜爱。她淡淡笑道:“既是回家那就是一家人,不如去本宫房中坐坐。”
她瞧了瞧廷尉府也不知在想什么。
待二人回了安妙栗出嫁前的闺阁,入目所见一切和从前无甚差别。陈设奢华,软菱纱账,柔花温玉,花梨木雕牡丹的方形茶桌上置了价值不菲的天青花瓶,一套汝窑茶具摆在桌面上。
此刻一只细白无骨的手正持着茶匙,从茶罐中舀了茶叶放进茶壶里。
姜藏月眸子静静看向她。
袅袅茶香氤氲了眼前女子的眉眼,泡了茶,安妙栗含笑将茶杯推给她:“二妹妹,尝尝,上好的天山雪。”
说罢,她自己也欲抿茶。
婢女阿柳眼见二小姐也是自己人,方才劝道:“娘娘这茶还是不喝为好。太医说了您的身子还未康复。若是还想要小皇子必定是要忌口的,若是先前喝的药被茶冲散了药力,那可就白受苦了。”
安妙栗叹气,随即将茶杯放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种事哪儿能说有就有的,毕竟本宫如今年纪也大了。”
阿柳安慰她,也说道:“娘娘洪福齐天,自然是心想事成,今日也就是二小姐在这儿,若是旁人,奴婢定然不会这样口无遮拦。”
安妙栗抚了抚鬓边的鎏金发钗,道:“可不是,如今是在本宫自己的家里,难不成还会怕有人加害本宫不成。二妹妹与本宫是一母同胞,自然是亲近的。”
阿柳替她将茶杯放远了些,又端来一些点心。
姜藏月故作宽慰:“大姐姐,圣上定然是喜爱大姐姐的,倒不必想那般多平添忧虑。”
安妙栗轻笑一声,神色间也不知在盘算什么:“圣上喜爱本宫?圣上是天下之主,他想爱谁便爱谁,这三宫六院谁人不盼着圣上那一夜两夜的宠幸,在宫中若是没有孩子傍身,不过就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其余的,便也不用痴心妄想。”
“但若有个姐妹在身边相伴,也是极好的。”
姜藏月似愣了愣。
安妙栗说完目光又落在她身上,似调笑:“瞧本宫,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二妹妹早些回去歇息。”
姜藏月退出院子,等回了意园屏退伺候的人,夜里静得连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似再无生机,只余死寂。
她躺在廷尉府的床榻上,看不清窗外的月亮,琉璃窗扇氤氲的雾气模糊,炭盆里零星的炭火似火焰要将人吞噬殆尽,烧灼着每一寸皮肤。
便是挣扎着推开窗,也只能看见无尽的黑暗,隐隐听见一声声悲惨的嘶吼。
长安候府家人的命,还有其他枉死兵将的命都压在她身上,可如今却连小佛堂都没找到机会进去。
偌大的廷尉府,渗出浓烈腐烂腥气,血色无尽,躯壳空洞。
姜藏月将所有思绪都沉沉压了下去。
......
初春时节天色总是亮得晚些,用过早膳姜藏月便被宝珠带到了主厅。
安妙栗早早便与安老夫人闲谈,见着她来嫣然一笑:“二妹妹来了,快坐。”
姜藏月给几人行过礼,这才瞧见主厅来了不少人,各个锦衣貂裘。约莫是廷尉府安氏其余分支的一些叔伯婶娘,今日大概是带她来认认人。
不远处站在安子真一侧穿着富贵的老妇人,老脸此刻笑成了一朵花,手上更带满了金镯玉镯,待瞧了瞧姜藏月,更是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算计的神色都摆在脸上了。
安妙栗瞧见了依旧含笑不语。
待姜藏月跟众人见过礼之后,便来到老妇人跟前。
安妙栗见差不多也该回宫了,便起身离去。
“哟,这便是二小姐吧,瞧着就是个可人儿。”趁安老夫人进里屋的功夫,老妇人拉着她不松手。
姜藏月垂眸:“周夫人。”
很明显这人是安子真和安子明的生母周氏,名唤周玉娥,仗着自己儿子在安氏当嫡系培养,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目中无人。不过姜藏月瞧着安子真和安子明跟周氏关系不怎么样。
周氏神情心疼:“我的个小乖乖,也不知道在外头吃了多少苦,眼下回家了,也可跟你表哥们多接触接触,他们都是真心对你好的。”
他们?
姜藏月眸光微动。
周氏这是想发设法想让她跟安子真或者安子明凑在一起,这样才可保住她的荣华富贵。
“二小姐。”周氏一脸慈爱,顺势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玉镯,说着就要往她手上戴:“今日一见你我便有种亲近的感觉,若是你能跟我儿真有了姻缘,那也是一桩好事,说句实话我儿是在汴京也难寻的好儿郎。”
话落,周氏生怕她反悔,那张老树皮子一样褶皱的手着急就想把东西给她戴上去,直到遭到安子真的呵斥这才不情不愿收回手。
手腕被周氏拉扯得通红,姜藏月只瞧了一眼,宝珠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略微皱眉想着一定要回禀老夫人,这周氏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
姜藏月善解人意开解:“宝珠,此事就不必告诉娘了,只会让表哥为难。”
闻言宝珠也只得心疼为她上药。
那张圆圆的小脸上也是不忿,手上动作不见停,小小声:“二小姐可少跟这个周氏接触,不是什么好人。”
......
好半晌这些人才散去。
宝珠领着她往回走。
姜藏月看着周氏离开的背影,缓缓收回目光,看见她回神宝珠这才解释。
“二小姐,奴婢并非是无中生有的性子,这周氏若非是因为大公子和二公子,只怕都不能踏进咱们廷尉府的大门。”
“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宝珠看着姜藏月感兴趣,这才打开话匣子继续说:“当年大公子和二公子进廷尉府的时候,这周氏就打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式想要跟着进府,不过老夫人雷厉风行到底没让她得逞。”
姜藏月问:“那最后是娘解决的?”
“自然是。”
姜藏月颔首,安老夫人自然也不如表面看上去的好说话。
“若是平日里府中人犯错......”姜藏月有些踌躇:“娘亲也会严惩吗?”
宝珠想了想:“二小姐,若是下人犯错自是严惩,可您是老夫人的亲骨肉,她如何舍得,疼您都来不及。”
她话语间尽是说好话,只为了修复二小姐和老夫人之间缺失近十年的亲情。
回意园这一路,两侧隔一小段距离便有一位身着绿袍的烛奴举盏,皆是卑躬屈膝。
她目光闪过思索,宝珠含笑开口:“二小姐可要先回园中,奴婢去取今日送过来的蜀锦料子。”
姜藏月点点头。
等宝珠再回来的身后跟了不少奴婢,皆捧着蜀锦。
她指尖落在蜀锦之上划过。
然想要织出一匹上好的蜀锦,首先要对蚕丝进行原料选检,浸泡脱胶、烘晾、染色。络丝、捻丝、并丝、整经、卷纬等准备工序,可谓是其价如金。
姜藏月目光微顿。
蜀锦原料价格昂贵,制作工艺繁琐,耗时长,产量低,从前作为专供皇室所用,后来开放使用也依旧珍贵至极。
姜藏月小声不确定:“这些都是给我的?”
她低声继续说道:“之前甚少穿过这样华贵的料子。”
宝珠了然的笑笑:“二小姐放心,这些都是给您的,便是您不喜欢扔了旁人也不会多说半个字,老爷夫人如今只想将最好的都给二小姐。”
姜藏月羞涩点点头。
......
另一侧宫中永芳殿内,安嫔由阿柳服侍卸下头上钗环。
有沉沉药香弥漫开来,直至无处不充斥着苦涩的汤药气息。
安嫔一袭浅粉寝衣,神色淡淡抬手间就将汤药喝得一干二净,不见半分皱眉。
“娘娘......”
身侧阿柳犹豫不决的声音传来,安嫔只是笑道:“你想问我为何在廷尉府说出那样的话?”
这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阿柳只能斟酌开口:“娘娘定是有自己的想法。”
“你觉得本宫那二妹妹如何?”安嫔起身,和颜悦色:“可是长得玉软花柔,你说圣上可会喜欢?”
阿柳顿了顿,继而想到二小姐可是娘娘的亲妹妹。
她连忙垂首表忠心:“二小姐虽然长得不错,可也不能与娘娘的天姿国色相比。”
“不能?”安嫔本是微笑,却骤然伸手打了阿柳一个耳光:“本宫就是要她能。”
“今儿给你一巴掌,打的就是你的蠢!”
“奴婢愚钝,娘娘恕罪,奴婢明白娘娘的意思了。”阿柳捂着脸告罪。
安嫔嗤笑一声:“本宫早就说过,圣心是最不可把握的东西,这宫里的人嫉妒本宫,所以害死了本宫的尧儿。便是等流言蜚语过去,圣上也不会再与本宫多亲近,如此不如重新扶持起新人。”
“说到底还有什么人会比自己人更可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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