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妇荇离开的第十天,也是始皇帝三十七年的六月的倒数第三天。
关中之内,大家的喘气声都小了些。
大秦黔首们在做题和做工之余,额外增加了做法这个选项。
在这几天里,大家把能拜的神都拉出来拜了不止一遍。
掌管福禄一类的神,黔首们就求他保佑他们的皇帝陛下平安健康。
是掌管灾厄一类的神,黔首们就求他不要把灾祸降给他们的皇帝陛下。
这段时日,凡是手艺过得去的木匠,大多都赚得盆满钵满。
干什么?
雕刻神像。
接各种单子,雕刻各种乱七八糟的神像。
他的单主们要那些神像干什么?
拿来拜。
就像他自己一样。
顶着最近上火冒出来的豆和燎泡,木匠对着自留的上百个神像咵咵就是一顿拜。
若按这位木匠的心意,若是有得选,他宁愿不发这笔横财。
毕竟有命挣钱是一回事,有没有命花钱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万一大秦剧变,莫说花钱了,说不得他的脑袋都要被一干乱军打出花来。
拜完神,木匠凝望着排成一排的神只,目光殷切而绝望。
妇荇啊!你快点回来吧!!!
历史上的嬴政离开的时限愈发迫近,大秦如他这般焦虑到神经衰弱的黔首便愈发地多。
如今他们唯一还正常的,或许也只剩下外面那层皮了。
正常做工、正常学习、正常吃饭,暗地里做的法事一个比一个花。
山东六地的郡县,真心归附了大秦的黔首们思虑再三,到底还是偷偷祭拜了自家的冤种先祖们。
“大父,过往纷战俱烟消云散,如今天下归一,流血不再,求您务必保佑孙儿不再受战乱之苦啊!”
话讲到这里,一切还是正常的。
但在死亡威胁之下,这份正常实在有限。
“今上以一人镇家国守和平,万望大父在上,就算不为陛下安康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千万莫要为难陛下啊……”
图穷匕见。
这位燕地黔首终究还是做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
相比起死去的大父,他到底还是更为在意眼前的妻儿老小。
此间咸阳宫。
自几月前天幕现世,嬴政便当机立断归了朝,没有再按原定的路线东巡。
且自他归朝之日起,夏无且便自请随侍他左右,日日跟随脉诊,安排调控饮食。
至于今日,其实他身边没有任何危险。
但朝臣跟黔首们显然并不这么觉得,他们如今看他,仿佛像在看一捻手心的细沙。
既怕手心出汗将他弄塌了,又怕呼吸重了把他吹散了。
离谱!
嬴政觉得这十分地离谱!
他堂堂大秦八尺男儿,除了在赵国的那段时日,何时被这般看小点心似的看待过!
但没办法,他的臣子们除了关心他的身体之外,仍如往常那般毫无差错地侍奉他。
莫说他没想挑他们错处敲打他们,就是想,他也根本找不到半点机会。
考虑到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臣子们也是为自身与家族存续作必要打算,并无甚过错。
嬴政也只好遂了朝臣们的心意,过起了这种不憋屈但别扭的生活。
右丞相冯去疾也说,见有医侍时刻跟随他左右,诸臣子尽管仍旧忧心忡忡,却也能多少安心一些。
入夜,月光如水,如一层轻纱铺陈于大秦河山,似乎试图给予人心片刻祥和。
“陛下,到您脉诊的时辰了。”
夏无且自嬴政身侧站出来,躬身朝他请示。
嬴政住了手中朱笔,扭头看向夏无且,原本清明的目光都不禁带上了几分疲惫。
“可。”
一切按部就班,嬴政也没有理由拒绝。
尽管已立了太子,可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能活着的话他也不是很想死。
将右手交予夏无且,嬴政继续低头看奏疏。
诊脉的结果照旧,他仍旧很健康。
这也正是嬴政感到疲惫之处,一天诊脉三次,他拿这点时间去做什么不好呢?
可他不能说。
若他真说出来,难免伤了夏无且一片忠心,于他更是毫无益处。
唉~
妇荇究竟何时能归?
将方才没能批完的那份奏折批完,嬴政又在夏无且的请示下准备休息。
仰赖于这段时日天幕答疑机制对他大脑的锻炼,他批阅奏疏的速度又快了不少。
也因此,今日该批阅的奏疏数额也早已达到了。
可一起身,嬴政实在是恨不能直接坐回去。
剩下的这点奏疏,只要再给他半个时辰,他是能处理完的!
心中暗叹,嬴政打开了脑海中的民意压缩包。
还是老样子,全是关心他身体健康的话。
[毋忧,朕一切安好。]
现如今,报平安之事,于他而言也已经十分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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