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光万丈的九幽之底,有一池堪比整个幽冥城大小的五色湖。
它并非平静安详的。
湖面盘旋着一圈又一圈的微弱的水纹,吸附着淡淡的黄泉之气,去往湖心的漩涡。
阴阳生胎,轮回之始。小小的旋涡,是每一位轮回者的往生之门,也是无数庄生梦蝶的开端。
螟蜓凝神看向湖心。
一抹诡异的悔意油然而生。
悔意?他为何会生出悔意?
螟蜓目光久滞,十分纳罕。
正当他准备沉心领悟之时,这一份显然不属于他的情绪,却忽然消散于无。
旋即再次凝神,看向湖境,没有了半点头绪。
湖境之下,万年如常的大乾坤,小日月,悠游轮转。那是散落在神州各处的空间、秘境,无一不是闪耀着珠箔般的星辉。
星辉之上,生长着一种花叶如晶棱般锐利的莲,含苞待放,未有花开的迹象。
螟蜓沉默着,动了动手指,一朵晶莲便扭断了水中根茎,悠然飘至。
“我的记忆告诉我,九幽神莲是幽冥伴生的灵物,每花开一万朵,可于其一莲心之中,寻到有且仅有的一枚莲子。”
老掌殿立于螟蜓身侧,叹了口气。
“别看了,这一枝没有。”老人道:“你也别问哪一枝会有,老朽有幸见过一次此花盛开的模样,可从未见过什么莲子。”
“我也见过花开。”螟蜓指着自己的额心,“就在这无尽识海中。”
“既已见过花开,那冥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我仔细数过记忆碎片里的九幽神莲,一万朵莲开?怎么也够数了。”螟蜓遗憾道,“可是没有莲子。”
老掌殿一时没有搭话。
再开口,仿佛不太愿意谈及这个话题,只是劝诫螟蜓:“年轻人,别和一朵破花过不去。”
螟蜓眼看九幽神莲在他手中化为了水,再次流向轮回之湖,执意问道:“有关九幽神莲的记忆,为何显得如此……重要、鲜明?”
领悟幽冥之力越深,螟蜓也能探知到过去每一任幽冥之主的记忆——显然,某人曾等待过九幽神莲花开。
然而……记忆并未说明,他等待的原因是什么,莲子待到何时才会诞生,又有何妙用。
这部分的记忆,似乎埋藏得很深,极有可能是属于第一任幽冥之主。
然而,螟蜓领悟幽冥之力时日尚浅,三番五次地回溯,也不曾探明,只好向老掌殿开口,不耻下问。
老掌殿摇摇头:“这里的九幽神莲,都没有莲子。”
“怎讲?”
“不怎讲。反正以后不会再有,冥主你也莫要问老朽啦。”
此时的老少,口吻好似并非上下级,一问一答,忘年之交般的随性。
老掌殿放眼望向湖心,假装被九幽之底的景色吸去了思绪。
螟蜓负手打量着他。
“老家伙。”他意有所指,翠绿的双眸隐隐流光,“你装傻的功力不怎么样,有些事,一定要我明明白白地问出口,你才肯说?”
老掌殿被他逼得无法,比起螟蜓真正想问的另一件事,九幽神莲相关,倒也不是不能透露了:“好吧,那我就讲一点,就一点。”
“愿闻其详。”
“九幽神莲的莲子,是一味奇毒。”
“有什么用处?”
“弑神。”
还真是只透露一点。
螟蜓蓦然笑了,这神州大地,阴阳三界,是否还存在神仙,他手握生死簿,比谁都要清楚。
他道:“哪里还有什么神。”
“所谓一物降一物。诸神已殁,所以老朽才说,莲子也不会再有了嘛……至于其他的事,哪里还需老朽为冥主解释。”老掌殿摇头道,“坐上冥主宝座,亦会肩负起整个幽冥的重担,包括历任幽冥之主的意志。迟早有一天,冥主什么都会明白的。”
“不必你提醒。”螟蜓道:“可我等不及,我已是……越来越不像我了。”
老掌殿脑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无奈道:“这话,老朽很久之前,听过一次。”
“所以我才惶恐。”螟蜓已是猜到了未来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沉声道:“照这样一天天下去,我会变得越来越像第一任幽冥之主,我可有说错?”
老掌殿道:“堂堂幽冥之主,又有什么好惶恐的,变皮变不了瓤。”
“为何惶恐,老掌殿你应该清楚,今日殿前,你——”螟蜓还是问了。
他很难忍住不问。
螟蜓所惶恐的,不仅是作为螟蜓的记忆或许会被幽冥之主的记忆替代,更是惶恐——
未来再也分不清什么是他的情绪。
什么又是“冥主”的情绪。
他想要弄清,曾经的冥主与玉莲衣有何纠葛。
若是他不在了,冥主对她,是否会和他一样,始终如一?
可是,弄明白又怎么样呢?
螟蜓与幽冥的融合,是不可逆的。
“哎……是,老朽的确认识今日坐在殿上的那名女修。”瞒是瞒不住,老掌殿怅惘道,“但冥主,请你相信老朽,一切皆有定数,老朽还未有资格为你理清此事,你就别为难老朽了。”
“我看,是我未有资格让你说。”螟蜓笑了,自知他这地位来的轻松,就连他自己都不曾重视,何况他人,“毕竟我还不是‘真正’的幽冥之主。”
老掌殿唉声叹气,作势要往湖里翻:“冥主,你若是这般逼迫,质疑老朽的忠心,老朽只好跳这轮回湖中去了。”
“……”
螟蜓自知再也撬不出话,自行离去。
“所谓一物降一物啊。”
漆黑不见五指的封魔石里,刚长好脑袋的殷心,正企图找华霭叙旧。
但华霭不乐意搭理它。
一方面是隔墙有耳,他能“听”到殷心的声音,便意味着,封魔石并非完全封闭的状态。
他那奸猾的好徒儿就等着他们开口呢。
另一方面是因为就算看不见,华霭也能想象得到殷心的丑陋。
一听殷心说话,华霭就想吐。
殷心的舌头还没发育完全,却不影响它嘴贱:“没想到啊,一向运筹帷幄的华霭大人,比我这废物先一步落马,收了个徒弟妄图坐享其成,反倒栽在自己的徒弟手中,此行算是身败名裂咯。”
“……”华霭不动如山。
“华霭,你定要为本尊遭受的苦难负全责!”殷心咬牙切齿道,“说到底还是你的错,没将那女修教成个好东西!修炼了你的功法,得了你的恩惠,还和我们对着干!”
“……”华霭心道,要是能被他教出来好东西,那才有问题。
“待老子出去了,一定要她好看——”
殷心还想说点什么,封魔石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敲击声。
直到两个坐牢的犯人大叫着受不了,几欲以头撞墙时,敲击声才停了下来。
旋即响起段离章倦怠的声音。
“第一呢,你们出不去。”
她打了个哈欠。
华霭以此推断,外面应是晨光大好。可惜啊,他的好徒儿,这次连日光都吝啬给他看一眼了。
“第二,别讲我坏话,我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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