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弦的面色阴翳。
他现在算是知道了,为什么“生人鬼差”除了罚恶之术外,还要掌握“赏善之术”!
因为阴曹地府的,罚恶司和赏善司都不靠谱。
能自己干,就别他妈的指望阴曹地府的其他鬼吏……
赏善之术,再难……也没有还债难吧。
他能打好几份工,还他爹欠下的债款;林弦不信,自己研究不明白一道术法!
“魏若来,你放心,我接了你的悬赏,这件事我就能处理。”
“我打工最大的特点,就是兢兢业业,绝不让客户失望。”
魏若来错愕的看了林弦一眼,笑出了声。
“你有这份心,就代表我没看错人。”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帮我们把我们的仇人找到。”
“他们欠我们的债,得还!!!”
林弦点了点头,他双臂环胸,摩挲了几下自己的下巴。
“有道理,但是这些王八蛋,吸血鬼,不是都移民去国外了吗?为什么会扎堆回来?”
而就在这时。
那群鬼工人的身后。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鬼差大人,我晓得!”
“我知道为什么?”
林弦循声望去。
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寿衣,皮肤黝黑,身体干瘦,身形佝偻,看上去,死亡时大概六十岁左右的老人。
他正笑盈盈的,往林弦面前挤。
“不好意思,让一让哈,工友。”
“借过一下啊,老乡。”
“不好意思哈……鬼差同志,刚刚你们的对话,我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些工人兄弟,心中的怨怼,也猜了个大概,这才腆着脸,挤过来的。”
林弦看着这个鬼老人,挑了挑眉。
“我好像不认得你。”
那个鬼老人,笑眯眯的。
“不认识,正常!”
“我前天才过来。”
“但这家殡仪馆里的亡魂,都在说您的好,说您帮一个老兵伸冤,帮俩孩子出头……”
林弦低声咳嗽了两下。
“我是收了钱(阴德)的,只是不是从亡魂身上收取罢了。”
“我只是尽力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那个皮肤像黑炭一样的老鬼,微微躬身,对着林弦作揖。
“无论哪个年代,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都是了不起的事,尤其是身居官位……阴曹地府的官位,那也是官……”
林弦错愕的指着自己。
“我?官?你是在说我吗?”
“我就是个打工的!”
“有消息你就说,这里的所有鬼工人,都能记得你的好;人情世故那一套就算了……我在阴曹地府,根本没有人情,所以也搞不了“事故”……”
林弦没有说谎。
他干鬼差干了这么多年,今早才刚刚,从九品鬼差,升至八品鬼差。
其他鬼吏,目前一个不认识……阴曹地府所谓的官场,他根本没挤进去过!有名有姓,传说中的鬼吏,从判官到十殿阎罗,他倒是,用脏话,问候了一个遍!他甚至担心,自己以后品阶高了,其他的鬼差,会不会给自己穿小鞋……
黑皮老鬼,嘿嘿笑了两声!
“大人公正!”
接着,这位黑皮老鬼,又转头看着身后的鬼工人。
他的脸上,竟然露出复杂的神情。
“诸位的仇人,具体是谁,我不知晓。”
“但我知道,为何诸多,润到外国的富贾,最近突然回国。尤其是当年那些卷钱跑路的畜生。”
黑皮老鬼的声音顿了一下。
“因为国外,最近由老美牵头,发布了一条新的法案,叫什么,细分法案……”
“就是把在国外的那些亚裔,按照原籍细分登记……鬼子就是鬼子,棒子就是棒子,华裔就是华裔……”
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工人鬼魂,挠了挠头。
“就因为这个,我们当年那外号周扒皮的厂长,因为这个,就回国啦?”
黑皮老鬼,一拍大腿。
“就是因为这个!我家小区,有一户新搬来的人家,之前也在国外,就是因为这个回国的。”
“我没死的时候,跟他们唠过。”
“亚裔,在国外,本来就不怎么受待见!这个法案一出,不少亚裔,人心惶惶,尤其是二十来年前,从咱国内,移民外国的那帮人……”
“出台这法案啥意思啊!为的就是割你们这帮亚裔的韭菜呢。”
“这种事,那些洋人,干过不止一次了!”
“当年打仗,美军参战后,移民美利坚的鬼子,就被剥夺资产,关了起来。我楼下的邻居跟我说,当年,洋人具体执行的措施是:限期四十八小时处理所有个人资产,然后到集中营报道……这个法案出台后,据说国外的不少老黑,就盯着华人华裔抢!有钱的,没钱的,都不放过!”
林弦微微皱眉。
“所以,这帮吸血鬼,卖国贼,害怕被洋人割韭菜,就跑了回来?”
黑皮老鬼,点了点头。
“我猜测,大抵是这样的。”
“尤其是当年那些卷钱跑路的厂领导,他们本来就没有一技之长,在工厂里,要么是关系户,要么是蛀虫,跑到了国外,一直吃老本!”
“现在洋人要割他们的韭菜,他们可不就跑回来了吗?”
林弦咬着牙。
“他们跑回来,就不怕被抓吗?”
黑皮老鬼,摆了摆手。
“改头换面呗,人是回来了,户籍还在外国呢。”
“名字什么的,也都改了,刘大花,变成了瑟琳娜;孙刚,变成了孙保罗;张翠花,变成了张瑞恩……”
“人家早就不是什么工厂领导了,他们是衣着光鲜的,回国华侨啦!”
林弦的拳头不自觉的握紧。
他看着那些鬼工人身上的破衣烂衫,那棉絮都钻出来的军大衣。
“好啊!好一群衣着光鲜的,回国华侨……”
“你为什么对这些事情,这么了解?现在又站出来?”
黑皮老鬼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他的脊背佝偻着,抬手指着周围的鬼工人。
“能因为什么……我和他们是工友呗。”
“他们一进来我就认出来了,不少,应该是我东北的老乡!”
“只是我比他们幸运!下岗后,没死……做了点小生意,开了个小工厂。”
黑皮老鬼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心酸。
“我当年,是在炭黑厂,没下岗前,厂里的大家伙儿,生活地很辛苦却很充实。大伙儿都是乐呵呵的!”
“每天下班从碳黑生产车间出来后每个人比黑人还要黑,然后大家都去厂办澡堂洗澡,大澡堂里,男人们互相搓澡,唠嗑,扯牛皮,洗完澡后,大家,从澡堂里出来,则仿佛获得重生一般,回家,看电视,吃饭,老婆孩子热炕头。”
“而孩子们大多在写作业,写完的开始出来踢球,用仿真手枪对射。夏天里男人们会聚在蛾虫飞舞的路灯下打牌,每个人都得意地叫嚷着,用白天没有消耗完的精力猛地把牌甩在桌子上。兴尽之后回家睡觉,然后又是新的一天。”
“但是一切最终还是被毁灭了。电视上,循环播放,《从头再来》的时候;小品里,吆喝“我不下岗谁下岗”的时候;报纸上的专家们,天天说,工厂,效益不好,要改革,要牺牲,要下岗,会阵痛的时候……”
“我们这些煤炭工人,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
“厂子在一个冬天,被勒令关停了,接受整顿!”
“整顿的结果,就是我们厂,被卖给了一个南方的商人。但是资本家并不生活在一个田园诗的天地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决定了要有一大批四十多岁正值壮年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女人们必须滚出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厂里的工人们,是父母,也是子女,但在那一年……我们再也不是工人了!大多数工友,都没有其他的谋生技能,再学习新的本领也太晚了。”
“下岗,是一种集体的绝望。”
“我当年,原本是工厂的生产调度主任,但是也没能在厂子里留下来,我失业后,为了一家老小,做了许多买卖,干过烧烤,收过废品,倒腾过钢材,用了十来年,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工厂,雇了几个人一起生产,临死之前,倒也过得还行!”
“但想起当年,还是觉得难过啊……”
“就去年,老家的一个老兄弟,过来找我,他找我喝酒,白酒没喝几杯,他就哭了……他说当年的兄弟们,现在混得有多惨……”
“厂里的下岗司机,小张,没钱买车,只能买一辆小三轮上街拉客,没准哪天被罚的钱比一天挣得还多。”
“之前楼上的老李喜欢钓鱼,有时候钓的鳖摔到我家院子里还能被我的猫儿捉住。他下岗后总是喝酒。”
“对门的老赵,本来是一个手艺精巧的人,他下岗后总是与老婆吵架,然后喝酒,或者喝醉了再与老婆吵架。”
“还有我家隔壁的那对小夫妻,两人都是厂工人,原本如胶似漆,下岗后,两人再也不腻歪了,每天都上街,找零活,深夜才回家。”
黑皮老鬼的声音顿了一下。他越发的佝偻和落寞。
“他们都死了。老李死于肝病,老赵酒后被老婆关在门外冻死,司机小张怎么死的不知道。”
“隔壁家的那对小夫妻,无权无势无钱,打零工挣的一点微薄工资,都不够买煤钱,据说,有一天,他们上街路过熟食铺子,家里六岁小孩要吃鸡翅,没钱买,被熟食铺子老板冷嘲热讽,那对小夫妻,回家后拿出仅有的二十三元钱,给孩子买了鸡翅吃,然后全家跳楼自杀。 ”
“当年,大家被赶出工厂的时候,都已经死了一半。”
“我家,现在在京城郊区生活,但在濒死之际,我脑子里,都是当年的工厂,都是当年的工友……我的那些兄弟们!我们在厂里,一起燃烧了自己的青春。”
黑皮老鬼,此刻的情绪激动。
他抓着一旁一个穿着军大衣的鬼工人,像是拉住了自己工友的手。
“我不甘心的是,我后来才知道,向上头,申报,让我们厂,停产的,就是我们厂里,自己的厂领导!!!他也是从职工爬上去的!”
“我他娘的,很想问问他,砸掉几千人的饭碗是什么感觉。特别是这些人中还有不少伙计与他熟识。我也想找他算账……可惜我没这个机会了,因为他当年,与一位搞石化的商人一见如故,并偷转了厂里,几千万的厂款给对方,希望那个石化大亨在我们当地,开办一个石化工厂,他算是石化工厂的股东。”
“可石化工厂没办起来呢,那个石化商人就消失了……捅了大篓子的厂领导,傻了眼,为了保住他狐朋狗友们所谓的大局,厂领导,在接了一个电话后,从一个超市的顶楼跳了下去,他就像老李家摔下的那只老鳖,直直跌落,一命呜呼了。”
“我有时候就想着,这王八蛋,虽然他的肉体止于地面,但他的灵魂,一定直达地狱,他一定要向牛头马面好好交代一番了。祝地狱里厂领导的油锅一直是热的,肠子永远都抽不完。”
黑皮老鬼,愤恨的咒骂。
但他的咒骂声中,分明带着哭腔。
周围的工人鬼魂,也是神色凄哀,呜咽一片……
魏若来幽幽的一叹。
他看向林弦,声音嘶哑。
“帮帮他们……这些鬼工人,都会记得你的好。”
林弦摩挲了几下自己的裤兜。
他觉得心头堵着一口气。
他想要抽烟或者喝酒。
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其实从未抽过烟,酒也没喝过几次。
“太分散了……这些位“厂领导”,得一个个,挨个找啊!”
但就在这时。
那黑皮老鬼,忽然回过头来。
“我楼下邻居,跟我提过。”
“那些近期回国的华人,他们有微信群,据说还有定时的线下活动。”
“我他娘的一早就盯上他们了。”
“就想着,要是能找到证据,我就报警,把他们全都抓了。”
“但没想到,计划的挺好……人先没了!”
“娘希屁的,我这不争气的老东西……”
林弦看着眼前的黑皮老鬼,神色柔和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
黑皮老鬼抬起头,又把脊背挺得笔直。
“煤炭厂工人,郭宝刚!”
可,郭宝刚的“神气”没有持续多久,他就又低下了头,就像他记忆里,坍塌的工厂一样。
“我濒死的时候,家里人其实,过得都算不错。”
“可我就是想为当年的工友们,讨个公道……我们夏天时曾一起打牌,冬天时一起唠嗑扯淡,谁家有困难,大家伙儿都过去帮忙……我们在工厂里时,亲如兄弟……工厂倒闭后,我们各奔西东……老得老,死的死……”
郭宝刚忽然嘿嘿干笑了两声。
他用一种诙谐的音调,高声开口。
”十八岁毕业我就到了自行车厂。我上过三次光荣榜,厂长特别器重我,眼瞅要提副组长。领导一直跟我谈话,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人有事自己扛,我不下岗谁下岗? ”
“我们这些,曾经的老工人……也不是真的想要什么,只是……信仰崩塌,心有不甘……”
“下岗也就罢了!工人们的救命钱,那些畜生,凭什么拿走……多少工人因此活不下去!我们是工人……当年的厂里贴着口号……劳动最光荣,工人最伟大!怎么最后,偏偏欺负的就是我们这些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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