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七年立秋,南陵朝户部尚书,天下第一大贪官朱宏死了。
死在两陵山的一片树林外萧瑟的秋天,死无全尸。
朱宏的死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首先是沧州百姓那边人人叫好,朱胖子素有恶名,人人得而诛之,朱宏死后沧州以北三十多座平时少有人去的道官佛庙香火旺盛,百姓们烧香拜佛感谢苍天开眼垂怜众生艰苦。
朝廷方面则一样是腥风血雨,光是在宣和殿议事就不下三回,要知道就是国战爆发,也只在此殿议事一回,可见事态严重。
沧州自古多文人,这些文人受朱宏淫威已久,此番苍天开眼,纷纷跳出来作诗嘲讽朱宏作恶多端自作自受,更有大文豪胡子涛不顾体面有辱斯文,公然痛斥这肥猪,后以开言诗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针砭时弊,上书朝廷痛斥朱宏种种罪行 ,这时有柳家新晋翰林黄门郎忽然以石家产业灭族一案上书内阁引起轩然大波,无论是否有人刻意推动这些读书人,结果就是沧州文坛如雨后春笋般一夜疯长冒头,声势浩大,朝廷不得已让大理寺介入其中,更是派遣大理寺少卿何少房百里南下,这位南陵第一神探历经半月的调查,发现朱宏果真是罄竹难书。
秦清泉当断则断,为求弃子自保也不得援手,同时默认手下暗中奔赴沧州将涉事人口一一灭口,销毁罪证。朱宏死后,沧州一带的相党力量本就是人人自危,这些人平日里仰仗朱胖子的纵容作威作福,行事做风向来目中无人肆无忌惮,草菅人命,逼良为娼的事倒底也没少干,丝毫将沧州弄得乌烟瘴气,现下没了靠山,人心惶惶,很多人连夜登山大拜香火,乞求各方神明不要秋后算账,要怪就怪那头姓朱的肥猪,全是他一人指使。就算如此,还是一夜之间有二十名沧州相党官员被相继斩草除根。
刘子明坐镇幕后,推动沧州士子煽风点火,笑看秦宰相“大义灭亲”之举,心里挤压的憋屈一扫而空,央州惨案,百里家族几位师兄和南宫家族上百条命他要秦相手下一一偿命。
一旬后,墨家墨起元引咎被贬,酿酒城以钱易莱为首的一众官员纷纷下台流放蛮荒。朱胖子落得葬身虎口的下场,那个老太监也伤重不知所踪,叛徒卢三贾伏诛,沧州的天终于得了一丝清明。
此时的刘子明坐在泰山园内池塘里赏鲤鱼戏水的美景,池塘荫蔽走廊处坐着苍梧派的客人们,以及伤势初愈的褚冲庙,冯礼等一众承天卫官员和明镜堂机要人员。
那日龙脉仙人墓崩塌,刘子明也当断则断跳湖求生,刘子明不识水性,也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不想伏羲甲在身,入湖后便如游鱼一般灵动自在,在仙人湖百丈湖深来去自如,探臂划开水路一百丈,不会一点武力的刘子明也诧异地发现了自己有了武夫的神通。
听闻他日在青龙湖,凌若寒曾踏剑开江两百丈,如今他岂不是有了一半剑仙风采?
过了一会刘大人突发奇想,让冯礼找到工具垂钓,不想偶露身手后竟然惹得言桃花为首的苍梧派众人面露惊色,只见他轻轻抛出一竿,五指攥紧竹条,骤然发力,池塘瞬间炸开水花,十几条的肥硕鲤鱼飘然掠空,他一甩鱼竿,将这些鱼儿纷纷击落到事先准备好的水桶里。
看的亭亭玉立的秋水姑娘心神摇曳,双眼透出一道痴痴的眼神。若是姜伯约那厮看到这幕恐怕要记恨刘子明卖弄手段,无耻偷心了。
老掌门言东梧眼角透出一丝捉摸不透的异色。
已是一门新掌教的桃花姑娘皱眉道:“刘公子藏的好深啊。”
刘子明将鱼轻轻放回池塘后,一脸无辜道:“姑娘这话怎么说的?”
老掌门言东梧咳嗽了一声。
刘子明了然道:“如今该叫言掌门了。”
桃花柳眉微提,鹅蛋脸上浮起一丝怒意,“刘公子竟然会武,又故诓瞒我们?岂不是是戏弄?”
“既然是朋友,我戏弄你们干什么?”
言东梧一语点破玄机,沉声道:“是借力的手段。”
刘子明身上浮起一层若隐若现的金甲,笑道:“果然瞒不住苍山先生,这便是龙脉所得的宝物。”
仙手剑仙言东梧,字苍山,饱读诗书,也是一代儒道大家。这二十年游历江湖,除去练剑之外就是读书,儒道剑道内外兼修,无论是养气功夫还是杀人手段在重魁境内无人可出其右。
“刘大人,我苍梧派入局,伤亡可不小。”言苍山声线醇厚,提醒道。
刘子明撇头一笑道:“我知道,贵派出山就是卖了陛下一个面子,将来天下大乱,就算山海倾颓也和苍梧派没有半分关系。”
桃花忧心忡忡,蹙眉道:“若是你们事成了呢?会不会卸磨杀驴?”
刘子明淡然笑道:“朝廷可保苍梧派五十年无忧。”
言东梧起身拱手道:“在下替苍梧派一门门人谢过大人。”
刘子明招了招手,冯礼上前递上一合锦绣木盒,里面盛放了大量名贵的鱼饵,刘子明一把洒入池塘,激起千鱼争食,跃出水面。
他忽然没来由地说道:“苍山先生,我有一事不明,便是你们为什么会选我们啊?就不怕我们斗败了,秦清泉找你们的麻烦?”
言东梧想都没想,转头看了一眼正在玩水的二女儿,语气平淡道:“因为小女。”
刘子明正在抛洒鱼食的手顿时一滞,面露不解。
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刘子明匪夷所思。
“大人,婚配了吗?”言老掌门突兀地问道。
刘子明瞪大眼睛,伸出一根手指,迷惑道:“还没,你这?”
言东梧拱手道:“小女儿言秋水,对大人倾心已久,听闻大人也与小女有过口头之约,如今朱宏已死,不如喜上加喜?”
“爹!” 身为姐姐的言桃花羞恼道。
言老掌门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别开口。
一旁的言秋水双手抓住裙摆,咬住薄唇。
刘子明心头震惊,真是老谋深算啊,这老家伙搭上二女儿是想拉他永远和苍梧派休戚与共,就算将来刘子明出尔反尔,想要对苍梧派下手,也得顾及天下悠悠众口和老丈人的三分薄面。
刘子明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向儒雅的仙手剑仙蓦然眯眼,追问道:“大人难道不愿?”
看刘子明犹犹豫豫也没有句痛快话,最疼秋水的姐姐桃花登时大怒,抬起玉手显神通,沉声道:“刘公子,我妹妹美若天仙,你既然与她有过口头之约,焉敢出尔反尔?真当我苍梧派怕了朝廷?”
身后所有苍梧派弟子抽出佩剑,脸色红涨怒意十足,特别是男性弟子根本不能容忍自己的女神被这般折辱!
可这是在泰山园,在沧州,这是承天卫的地盘!
瞬间数不清的承天卫四面八方涌来,手持黑弩银钩,脸戴面甲,凶神恶煞。
褚冲庙冷声道:“苍山先生,莫要忘记这里是谁的地盘。”
刘子明挥手斥道:“退下!”
褚冲庙不甘地让手下全部撤开。
刘子明毕恭毕敬作揖道:“苍山先生和秋水姑娘厚爱,刘某感激不尽,只是眼下江山动荡,在下无意婚事,还请姑娘体谅,我刘子明一定会给苍梧派一个交代。”
花容月貌的秋水眨巴眨巴眼睛,不知怎的就红了眼眶,低声嗯了一声,就低头跑开。
姐姐桃花狠狠瞪了刘子明一眼后也追了上去。
言东梧叹了口气,沉默许久后道:“大人,苍梧派告辞了,我,等你的交代。”
苍梧派几十名弟子离开了泰山园,只留下刘子明无奈叹息。
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不知道时出现在池塘一角的江沐剑神情复杂,眼神古怪地看着刘大人。
刘子明抬头,苦笑道:“江先生看笑话了。”
一身绷带缠身的江沐剑背紧了背后养剑匣的背带,朝刘子明缓缓走来,轻声道:“无妨,我什么也没看见。”
“伤怎么样了?”
“好了八成了。”
刘子明看见他的腰间还缠着包裹,问道:“来辞行的?”
江沐剑缓声道:“对,受师兄之托我才来这里帮你,现在该北上回家了。”
刘子明疑惑道:“北上,你家不是在南陵么?”
江沐剑摇了摇头,提了提古剑剑鞘,“媳妇在哪,家就在哪。”
江沐剑脚尖轻点,一掠飞上屋檐。
刘子明洒然一笑道:“大恩不言谢,将来若是黄家有难,我必倾囊相助。”
江沐剑侧身消失在视线中。
刘子明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不远处闷闷不乐正在拿碎石打水漂的褚冲庙,笑道:“老褚,还生气呢?”
褚冲庙沉声不满道:“大人,苍梧派公然威胁大人,怎么能放过?你和童姑娘情投意合,这老家伙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刘子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人在江湖也好,人在庙堂也罢,站得越高的人反而越身不由己。”
褚冲庙似懂非懂,闷声道:“属下就是一个粗人不懂这些,只知道相信大人,只知道冲锋陷阵。”
刘子明哦了一句,“我需要你这样的人。”
他一把搭在褚冲庙的肩头,“知道你气不顺,走,我带你去痛快一把,出出恶气。”
褚冲庙眉头紧锁,一头雾水道:“大人,我们去哪?”
“抄家灭门去。”
手捧锦绣鱼食盒的读书人冯礼无奈一笑,将鱼盒交给下人,连忙三步作两步,快速地跟上了他们。
——
——
金碧辉煌的朱家的大宅四门禁闭,树倒猢狲散,这些朱宏心腹第一时间就想要逃之大吉,不料被明镜堂的人围追堵截,一干账房人员和朱宏的四十名妻妾被困在了金光大宅院里等候处置。
本来朱家还有一些豢养在暗处的鹰犬走狗,按理说不至于被一个民间组织的打手们咄咄相逼,可就在他们准备私分财产杀了这群拦路狗的时候,不知道为何来了一大群所属户部的官兵,人数有好几百号人,将占地广大的尚书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时尚书府的大管家肖禁将府里所有高手都聚集在大堂之内,商议分钱跑路的法子。府内二品高手尚有四名,若集中力量未必不能撕开一个口子,只是眼下分赃不均,为防大伙各怀鬼胎暗中扯后腿还是要论个长短才好突围。
户部尚书府内气氛诡异,地面放着几十个大箱子,盛满了金银如山。
没有人知道这些突然反水反过来围剿朱家的户部官员们心里在想什么,为何到现在还没带兵冲进来?只是为了多分的一份钱,没人愿意先走,哪怕会冒赔上性命的风险也没人妥协。
说话最有分量的肖禁从中调停,很快推动了客卿们分赃完毕,可他本人却是特别慷慨,一分钱也没要,众人也看出了他想要尽快逃命的心思,也没起疑心。
肖禁袖袍负起,手里死死攥着是一块水狼银牌,嘴角泛起一道微妙的笑意。
“砰”的一声尚书府门被人撞开,院内响起脚步声如激雷,守门的客卿如今已经永远陷入了长眠。
无数的官兵涌入繁华的尚书府大厅,将所有人一网打尽,这些客卿连忙抽出佩剑,脚步急忙退后,面露惊色。
正堂中心走出一个长相俊美的红云袍官员,笑意温和,身后站着一群如杀神般的承天卫煞鬼。
一名朱家客卿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义正言辞洪声道:“何方贼人胆敢擅闯户部尚书府,眼里还有王法吗?”
那人说完这话便有一名健壮护卫一跃而起一记狼牙竿披头砸去,将他当场砸死,重重吐了口浊气,“你也配谈王法?”
满堂哗然。
大客卿肖禁却凛然不惧,率先走出一步,低头拱手道:“嘉州肖家,肖禁见过刘大人。”
刘子明眯眼笑道:“肖家长子是吧?怎么做了朱宏的大管家了?”
肖禁笑了笑,抽出腰间一柄剑气凛然的长剑,自顾自说道:“肖家祖传名剑君恩,只斩奸佞,现在奉旨抄家灭门。”
话罢他转身出剑,斩下了几名客卿的头颅,剑锋所过,鲜血染红地面的红绒毛毯,化作一滩污渍。
刘子明看了眼一众沧州朱家心腹惨白的脸色,厉声道:“很好,现在你们告诉我,谁是朱家人?什么叫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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