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以后。
千里岗山脉东段腹地。
崇山峻岭间,数十条大大小小的溪流奔腾跌荡,汇入云龙江。
这些溪流中,最长的就是壶溪,在巍峨的连山中逶迤近百里。
这壶溪发源于壶山,山形及溪流形状均像一把中国古时的老式酒壶,故均以“壶”字为名。
壶山在邻县的浦阳。
壶溪的主干在秦梦。
因流长域广,此溪被当地人分为壶颈、壶肚、壶底三部分。
在壶颈区域,由于落差较大,壶溪清流急湍,激起漩涡无数,也结成许多深潭。
而在壶肚,溪流在中部的燕落村一带,因山挡中流,溪分两支,分而再合,然后于山中百转千折,呈“S”型曲折东流。
流经永王时,两山的间距才逐渐拉开,开始出现开阔的盆地,壶溪也方才缓步从容,从盆地中间缓缓淌过。
壶溪流过蛇山下之后,在乌龟山上一撞,形成东西两支,并在山南回旋成一处深潭,名叫乌龟潭。
之后,壶溪又数度分流,形成弧形包抄环拱之势,最后在排潭汇合成一个大大的深潭,结成个壶底,然后流入云龙江。
这天,蛇山下的村民顾田宝,依然驾着他的木船,在乌龟潭上摆舵。
他悠闲地摇着橹,眼前出现自己少年时期在这里的生活画面。
那时的顾田宝不撑船,也不摆渡,而是经常在溪滩上放牛,牧羊。
溪滩上长满了嫩绿的芳草,是牛羊天然的美食。
他或坐或躺,看身边的牛羊悠闲地甩着尾巴吃草,看天上的风云变幻,看远山绵延如画,听流水“哗哗”弹奏一支千年不变的曲调。
兴致来时,他会从大水牛的背上跃到黄牛的背上,然后又从黄牛身上一跃而下,一个前空翻落在地上,然后连续几个前滚翻,再起身做几个左右侧踹,再接连几个前空翻,然后马步左右冲拳,弓步架打,左右连环腿,右脚前扫堂腿、左脚后扫堂腿,再立起身来,双手把住牛角,与水牛角力……
有其他孩子时,他们会被身姿矫健的顾田宝吸引,纷纷过来凑热闹,与他一起把住牛角,合力将水牛摔倒在地。
然后,孩子们又会互相打趣,戏耍,追逐,摔跤……
时光飞逝。一眨眼,顾田宝就成人了,出落成一名英气勃勃的青年。
他四肢粗壮,腰围紧实,两膀力大无穷,可以举起两百来斤的石臼。
他已不再放牛,也不再与牛搏力,而是在溪边的山上种上了茶叶、乌桕等经济作物,还有枣树、梨树、杨梅树、香榧树等果树,也按照农时种植玉米、番薯、高粱和各类蔬菜,还在山脚的田里种起了水稻、芋艿、油菜等,又在乌龟潭里驾起了木船,来来回回地接送客人,赚点过渡费。
去年底,他迎娶了村里最漂亮的一位姑娘。
小两口婚后的生活很是恩爱。
三四月,平原与高山的茶叶次第抽青,夫妻俩会在坡上摘茶、炒茶、包茶。
四五月蚕豆熟了,他们又在溪边收豆子。
六月起,桃子渐渐变红,两人各挑一担满满的桃子走在山道上,肩上的扁担被压得一弯一弯,发出“咯吱咯吱”欢快的闹担声。
顾田宝的妻子郦姑出生时,缠足的风俗已经没有上代那么讲究,加上奶奶心疼她,所以让她免受缠之苦,客观上也成就了她矫健的步伐。
七八月,镶着斑纹的西瓜滚满了地头。郦姑口渴了,好不容易用粉嫩的拳头拍开一个大西瓜,一口咬下去,整个腮帮全是红红的汁水和西瓜籽。她一边抹着唇边的西瓜籽和碎瓜肉,一边掰了一大块熟透的西瓜,和着甜蜜的眼光,一起递到顾田宝的唇边……
九月后,地上的玉米、大豆、番薯、萝卜,树上的橘子、柿子、石榴、香泡、香榧、猕猴桃、山核桃,等等,又让小两口忙得不亦乐乎。
人们忙碌在自己的土地上,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沉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样的人生会有什么问题。
数千年来,他们的祖先就是这么忙过来的。
乌龟山顺流往下两三公里,就是排潭,也就是壶溪真正的底部。
排潭往下几里,壶溪就开始缓缓淌入宽阔的云龙江了。
前几日,顾田宝忽然听过渡的客人说,排潭一下子变热闹了,原因是国民党秦梦县政府迁到了这里。
“县政府不是远在七八十里外的秦梦吗?不呆那么繁华的集镇,搬到偏僻的排潭来干什么?”顾田宝好奇地问。
“啊呀,侬个位弟兄啊,年轻嘎轻,国家大事奈个一点都不关心的?县政府哪里是自己愿意来?那叫‘流亡政府’,是没有办法,被人家逼进龙潭饲鱼了——日本佬造反造到秦梦啦!”
这下顾田宝吃惊的啊,张着嘴巴,连渡船钱都忘了收,倒是过渡的客人,纷纷将钱拍进他树枝一样伸着的手掌心里……
直到这个时候,这位壶溪边土生土长的老兄,才知道日本佬“造反”已造到了自己的县城。
自老辈以来,壶溪人就将兵变和战事称为“造反”,如太平天国起义叫“长毛造反”,日本人侵略中国叫“日本佬造反”。
壶溪人哪里知道,同样是举兵,性质却可以完全不一样:有的是国内底层老百姓的起义和反抗,有的是外国人的武装入侵,有的是国内外几股势力之间的武装冲突,等等,岂能一律用“造反”二字来概括?
顾田宝跟许多乡亲一样,没去过秦梦县城,也就不知道日本兵长什么样。
跟自己的祖先一样,他们每天往返于家里与田间、地头、山林、水边,两点成一线,一线是两点。一年中难得的走亲访友,不是安排在过年,就是安排在农闲季节。
前一个叫“拜年”,后一个叫“过节头”。
这样小农经济下的小圈子日子,让壶溪人觉得,“日本佬造反”的事依然发生在遥远的北方。
人们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旷野里,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
村庄里,鸡鸣桑树巅,狗吠深巷中。
顾田宝做梦都不会想到,虽然这里的黑瓦上依旧每天炊烟袅袅,水车“咕咕”,棒槌“啪嗒啪嗒”,寂静的小巷中,梳着突髻、缠了小脚、身着青布大袄的中老年妇女,仍然依靠粽子样的小脚,在那里缓缓移动,但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
日本人已经一脚一脚地踏进来,从东北踏进了山海关,再踏进了北平城,再踏过华北平原,一路南下……,
是的,顾田宝等乡亲们又哪里会知道,此月,日军第十军柳川平助兵团已从上海沿海岸线南下,通过入海口进入云龙江,然后循江上溯,通过偷渡作战,占领了云龙江的中下游。
处于云龙江中游的秦梦,自然无法幸免,县城被日寇侵占,鹤鸣山上的“江山一览楼”成为日军的中队指挥部。
也就是说,“七七事变”爆发后仅仅4个月,日军就从北平的芦沟桥来到了浙西的秦梦县,其推进之速,不可谓不快。
排潭的枢纽地位,倒因此而更显突出。
顾田宝的渡船也格外忙碌起来。主人手中的橹,整天“吱嘎吱嘎”地在水面上响个不停。
这一响,三年又过了。
时间来到了1940年10月13日下午三点多。
何以形容船家顾田宝?旧檀有诗赞曰:
一枝轻橹横船头,
两句渔歌唱春秋。
灯火三更人最爱,
四季风物眼中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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