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述再转身,眼前的市局却突然消失了,变成了一扇看不到顶的门。
她抬起手,搭在门上,然后使出全身力气,那扇门比想象中的还要沉重,她明明刚刚睡了很久醒来一般,却好像很久都没有休息过的样子,变成一具空壳皮囊,完全无法撼动面前的大门。
而且一用力,身体深处就会隐隐约约感到疼痛。
要是……要是留在这里……是不是就……
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她猛地摇头,想把那声音驱赶出去。
不,不行。
她必须离开这里。
罗述使出更大的力气,用肩膀去顶门,可使出的力气越大,浑身上下撕裂般的疼痛就越强烈,她咬紧牙关,脸色变得苍白,始终不肯放弃。
终于,大门松动了一点,从门缝里透出一点光线。
罗述盯着那缕光线,露出个疲惫却餍足的笑。
她抹掉即将要流到眼睛里的汗,然后继续用力。大门轰然打开,眩目的白光如同海啸时的浪头,奔涌着将她吞没。眼睛无法承受如此强度的亮光,本能地闭上了。
等到几秒之后,那如影随形的“嗡嗡”声渐渐消失,耳侧只余下无边的寂静。
慢慢地,罗述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试探着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还是白花花的,但是没有那么亮了。闭上一会儿再睁开,才终于看清那白色的是天花板,不是一片虚无。
罗述艰难地转了一下脖子,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是医院的病房。
床头架着好几个复杂笨重的机器,她的脸上插着氧气管,手上扎着针,床边趴着一个人,不知道趴了多久了。
罗述试着动了下手,趴着的人立马就醒了过来,看见她眼睛都亮了。
“述啊,你终于醒了!”
是付爱青。
罗述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付爱青眼眶红红的,头发也乱糟糟的,脸色憔悴,像苍老了十岁。
“你知不知道你要吓死你妈了!”她哽咽着说,“你昏迷了一个星期!医生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你要是醒不来你叫我可怎么活!”
“妈……”罗述张了下嘴,声音沙哑地说出一个字。
付爱青听出来她嗓子干哑,连忙问道:“想喝水吗?我给你喂。”
罗述微微点了点头。
付爱青站起身,床头柜上放着水壶和杯子,她倒了小半杯,试了试水温,又绕到床尾,把床头调高一点,让她能够半卧着。
“医生说你醒来不能喝太多水,”付爱青端着水杯喂到她嘴边,“慢慢喝,别急。”
罗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她前额的白头发。
喝完这小半杯水,付爱青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眼里还是湿润润的。
“你,你先等着,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说完她就走出了病房。
罗述一个人卧在床上,扭头看向窗外。
竟然昏迷了七天,不知道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病房里面太安静,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明显,她以为是医生来了,可转头一看,竟然是晏筝和邹朝飞。
邹朝飞一个飞扑过来,差点在病床边跪下,双手颤巍巍地抓住盖在罗述身上的被子,还没开口眼睛就红了。
“罗队你总算醒了……你总算醒了……我们都快吓死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罗述就安安静静听着,抬头一看站在他身后的晏筝,同样也红了眼眶。
“好了好了,”罗述温声道,“我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别哭了。忆潇呢?她没事吧?”
邹朝飞抹了下眼睛:“忆潇姐没事,就是腿受了点外伤,已经快好了。”
“那……”罗述张了张嘴,又问,“宋羡己……”
她只记得自己昏迷前,从后面瞄准宋羡己的心脏开了一枪,不确定那一枪到底有没有打中,或者有没有发挥子弹原有的效果。
“他死了。”晏筝说,“你那一枪很准,小邹他们把你救上去的,我拖着他,刚从水池里出来,他就没呼吸了。”
罗述听着他波澜不惊的讲述,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落地的声音。
这才是……终于结束了。
她呼出一口气,笑道:“太好了。”
“罗队,你都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急,我都怨我自己不会飞,不能马上把你送到医院。”邹朝飞说,“我们把你救上来的时候,你的脸白得吓人,身上还插着一把刀……那疯子也太贼了,踹了他的枪,他居然还会在身上藏刀。”
“我也没想到。”罗述说,“好在你们来得及时。”
“当时应该是他动作幅度太大,撞到了旁边用来直播的手机,直播画面转了个角度,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我听见晏副说了句‘行动’,就啥也不管莽着往里跑了。”邹朝飞道,“我们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他们跪在水池边,两个人影在水里面,晏副想都没想就跳进去了。”
“还是晚了一点。”晏筝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歉疚,“我要是早行动几秒,也许你就不会受伤了。”
“我没事。”罗述说,“你能在那个时候冲进来已经很好了,当时事情发生太快,谁都来不及反应。”
晏筝沉默了一阵,又道:“罗队,杨局说,等你出院了,局里打算给曦然办一个追悼会。”
罗述怔了一下,而后点点头:“嗯,是该办一个。”
——一个月后——
十月份天气已经转凉,市局院子里那几棵树的叶子都变黄了,不经意就被风摇落几片。
大会堂里座无虚席,人人着正装,如同一座座雕塑,正襟危坐,深蓝色警服连成一道道壮观的风景线。
主席台正上方挂着一条横幅,上书:vita假神案总结大会暨韩曦然烈士追悼会。罗述坐在第一排,仰头看着那一行字,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杨昭坐在主席台正中间,宣布大会开始。
“同志们,在过去的五个月里,我们松安市公安局的刑侦支队,为守护这座城市的平安,付出了太多太多。从四月底的惠安小区杀人案开始,我们就踏进了这个由罪恶编织而成的圈套。虽然善良总被歌颂,但人性的恶也常常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知道,这段日子里,你们曾遭遇过背叛和离别,心中累积了太多痛苦,但是你们从未放弃,一直到最后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甚至解救了数十个潜在犯罪分子,为整个松安市做出了巨大贡献。
“而我们的韩曦然同志,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遭到犯罪分子的暗算,为保护其他人而被巨石砸中,在空山教堂里壮烈牺牲,韩曦然同志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人民警察,于2011年进入市局工作,在职期间参与破获过大小案件超过一百起,其中包括五起重大案件与38起社会恶性事件。对于她的牺牲,我们感到万分悲痛和惋惜,同时,我们也将铭记她的精神,作为我们的所有人学习的标杆。
“经上级商讨表决,追授韩曦然同志烈士称号及一等功,现在请韩曦然烈士家属上台代为领奖。”
台下掌声轰然,罗述站了起来,走过去将韩父和韩母搀扶起来,送他们走到上台的楼梯处,然后从旁人手里接过韩曦然的骨灰盒,双手捧着正步走上台。
杨昭站起身,将绶带和勋章给两位老人戴上。
韩父和韩母皆是泪眼婆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同他握手。
晏筝手捧着国旗从另一边上台,他接过国旗,走到罗述面前,缓慢而庄重地盖在了韩曦然的骨灰盒上。
“敬礼!”
命令一起,全场统一起立,动作利落而迅速,朝着台上举起右手。
红旗飞扬,英雄成碑。
礼毕以后,由晏筝接过韩曦然的骨灰盒带到台下,罗述留在台上,坐在了主席台最右边。
杨昭再次开口:“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松安市公安局曾有这样一位警察,这样一位战士,这样一位英雄,韩曦然烈士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的荣耀。她从未离我们远去,她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同时,在这起案件的侦破过程当中,主要负责人为今年四月刚刚上任的刑侦支队支队长罗述同志,她完完全全尽到了一个队长的责任了,事事尽心尽力、恪尽职守,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榜样。在案件的最后,罗述同志冒着生命危险与犯罪分子对峙,为抓获凶手而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依然不负众望地解决了这起前后跨越二十年之久的重大案件。
“在她的带领下,整个刑侦支队都表现优异,每位同志都为这起案件的侦破做出了卓越贡献。因此,上级商议决定,授予罗述同志二等功,授予晏筝、邹朝飞两位同志嘉奖,授予松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全市公安工作先进集体’称号。”
全场掌声雷动,罗述迅速起立,缓步走到台前,侯肃宁走过来给她戴上绶带和勋章,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现不错,继续努力。”
罗述朝他敬礼,然后朝台下所有人敬礼。
授奖结束,她又再次走到前面,从杨昭的手里接过话筒,抬眼看向前方。
自己刚才在观众席坐过的位置现在空着,可她一晃神,恍惚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身上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警服,正扬着嘴角冲她笑。
罗述也淡淡地朝她笑了一下,继而开口道:“大家好,我是罗述。
“说实话,这几个月来,我们刑侦支队的每一个人,都过得疲惫又痛苦。现实不是小说不是电影,案件不是想破就能轻轻松松破的,处理这起案子的时候,我们曾无数次将之前构建的猜想推翻,然后重头开始;无数次自以为要看到真相了,结果却走进了死胡同;没有经历过,或许无法感同身受。但我想说的是,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放弃,因为我们都清楚这次的凶手有多危险,一旦放手,整个松安市都可能不得安宁,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下去。
“十五年前的夏天,我十四岁,读初二。午休时间,我和七个好朋友偷偷溜出了学校,跑到附近一个叫‘瞎子河’的地方玩,他们下了水,我坐在岸边的树下乘凉睡觉。可当我一觉醒来,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狰狞而愤怒的脸和七具被水泡得发白的尸体。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拖着按到河岸边,他们说是我害死了他们的孩子,要把我推到河里淹死让我偿命,我也以为我要死了,但是有个人把我救了下来。
“迄今为止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长相了,只记得是个警察。后来我回到学校里,所有人都说是我害死了我的朋友们,要不然为什么一起出去的八个人,只有我回来了。我百口莫辩,但是不出一个星期,警察就帮我证明了我的清白,我甚至都没找到机会跟他们说一声谢谢。但也就是自那时起,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我要当警察。
“靠着这个信念,我走到了今天。但也因为这个,我失去了很多,而我从没后悔过。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少年时期那段短到可以被忽略的经历,能够在我心里形成这么强大的执念,如果非要说,大概……我原本就是为这个理想而生的。
“vita假神案是我从警以来接触的最大的案子,那段时间里,我遇到过很多人,有控制欲扭曲的父母,有拼命争取自由的子女,有遍历苦痛依旧坚韧的女孩,也有对粉丝心怀感恩的偶像。我见过了人生百态,看到了苦难之下,有人向善也有人从恶。我们终究难以摆脱外界的影响,我想,很久很久以后,这段记忆也将沉淀下来,成为构成我人格的一部分。
“我无法用语言来片面总结这个案子带给我的东西,也无法准确形容我对此的感受。也许,明年,或者更早一点,这起案件会被人拿去反复研究,探求其中有没有更好的破案之道,也可能被编入教材,被将来想要进入公安系统的年轻人学习。但他们不会知道,身处局中的我们,是怎么一步一个脚印,把每个被藏起来的线索挖出来的,更不会知道,面对生离死别、面对背叛出卖,我们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如果今天一定要从这个案子出发说些什么,我只有两句话。”
罗述停顿下来,环顾整个观众席,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千百双眼睛都在看着她。
她张了下唇,说道:
“敬被悲苦命运苛待后仍向朝阳的生命。
“敬永不缺席的真相和正义。”
话音落下,全场响起热烈掌声,如同海洋中被狂风掀起的浪头,奔腾着压倒一切。
而任何滔天巨浪最后都会归于沉静。
罗述正步走下主席台,回到了台下自己的位置上,仰起头来,看着晏筝和邹朝飞走上去接受嘉奖。
她并不成熟,罗述想,她二十九岁了,但她仍在去往成熟的路上。
她还是需要一段时间去消解积累在心底的痛苦和悲伤,去重建曾经溃塌的地方。
她需要去慢慢接受。
接受原生家庭的不完满,接受成长之路的不平顺,接受少年时期的生离死别,接受注定被当成异类的目光,接受仰望和信任者的背叛,接受并肩挚友的离开,接受并非强大到无所不能的自己。
总有一天,她会接受一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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