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被再次打开,亮堂堂一片。
“杜夜川。”
中间隔了几天以后,罗述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感觉他像老了十岁。唇边长了一圈胡茬,头发也乱糟糟的,脸色蜡黄。
杜夜川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你妻子的那个案子,我们都查清楚了。”罗述道,“唐熠杰死在监狱里的事,我们也了解过了。”
提到这个,杜夜川才终于有了点反应。抬起眼朝这边瞄了瞄,罗述下一句话还没从嘴里说出来,他就收回了目光。
“杀死唐熠杰的那个人,名叫空旭,你在空山福利院做义工的那几年,应该和这个孩子的交情不错吧?”罗述继续道,“或者说你开了什么条件,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
韩曦然将信将疑地看着杜夜川,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罗述也没有接着往下问,她就这么保持着缄默,就像不等到对方的回复就不再开口一样。
良久,杜夜川张了下嘴:“空旭是自愿去死的。”
听见这道稍显沧桑的声音,韩曦然的双眼微微睁大了,着实没想到这一次杜夜川竟愿意回答问题了。
“空旭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内心却很敏感。”杜夜川眼神放空,似是在回忆,“从我当年做义工时起就是这样,那一帮孩子里,他一点也不出众,甚至有点傻,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没有几个,却是最听话的一个,也是跟我走得最近的一个。
“福利院倒闭后,空旭一个人在社会上生活得很艰难,他只有十四岁,又不够聪明伶俐,想找个糊口的工作都处处碰壁。好歹老天没有真的绝了他的路,后来总算是有家送货公司愿意要他,他为人踏实,干活卖力,一干就是好几年。欣茹出事后没多久,他恰好送货到我们公司,一眼就认出了我,拉着我说了很多话。
“他跟我说他还是怀念从前,想回到曾经在福利院里的日子,虽然那几年过得很苦,但至少没有那么多烦恼,还有朋友陪在身边,现在那些儿时的玩伴早就已经不知所踪,再也没见过了。他说他出来以后过得并不好,挣不到钱,还处处遭人刁难,有时候好几天吃不上一顿饭。
“我那时心情也不好,每天都活在欣茹去世的阴影里,没心思听他讲这些,就客套着安慰他,说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讲到这里,杜夜川停了下来,但罗述和韩曦然都清楚,这并不是她们想听的内容。
“之后呢?”罗述问道。
杜夜川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之后突然有一天,空旭着急忙慌地跑来找我,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红着眼说他杀人了。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离他远点,他拉着我不放,解释说他是在搬货时不小心,几十公斤重的货倒了,硬生生砸死了一个人,他很害怕,就逃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又哭着跟我说,他很快就会被抓去坐牢,他的人生不会好了,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一哭我就更乱,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跟他说了欣茹的事,我说杀死欣茹的凶手就在监狱里,问他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杜夜川哽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更哑了,“那孩子太傻,甚至都没犹豫,就答应下来,他说能帮我报仇,也算他这条命发挥的最大的价值了。”
“所以……他最后真的帮你在监狱里杀死了唐熠杰?”罗述语气平静,听上去没有任何感情。
“是。”杜夜川点头,抬起手搓了把脸,然后看向前方,“罗警官,你们当警察的,应该比我懂法,可是法律真的公平吗?恶意杀人的只关二十年,过失杀人的却要判无期……阿旭那个时候也才二十几岁,到底为什么?凭什么?”
罗述没有说话,韩曦然张了张嘴,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有的时候现实就是这么无厘头,麻绳总挑细处断,苦难也总流向活在苦难中的人。
法律是公平的,但人与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真正的公平。
杜夜川的额头上挤出皱纹,明明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却像四五十岁。
“欣茹是在我们结婚的第三年走的。她是医生,平时工作比我还忙,我们俩经常一天到晚见不着对方,出事的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早晨走的时候说,今天只有一台手术,等她回家和我一起吃晚饭。我一整天都很高兴,下了班早早回家,做了一桌她喜欢吃的菜,摆上鲜花,满心欢喜地等她回来……”
七年前的杜夜川风华正茂,颠沛流离了小半辈子,终于安稳下来,有了一个小家和一个爱他的妻子,生活幸福美满。如果没有那场飞来横祸,原本一切都在慢慢向好。
可谁也猜不到,后来谭欣茹离开人世,杜夜川也由此堕入深渊。
“我从六点等到晚上九点,眼见着天越来越黑,却一直不见她回来,打电话也没有人接。”杜夜川呼吸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抖,“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十点零一分,他们医院的主任给我打来电话,说……说欣茹出事了。”
罗述和韩曦然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讲述,几乎无法想象当时的杜夜川,在接到这个噩耗的那一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欣茹的身上已经被盖了白布,警察、医生、护士乱作一团,没有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低声呢喃着,冷不丁笑了一下,“我像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了好几声,才有个人给我讲清了事情原委,我拽着他的领子问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在哪,他说已经被警方带走了。如果那时候叫我遇上了那个人,我就算豁上这条命,也不会让他活到进监狱。”
韩曦然听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从前觉得,杜夜川大概也是和宋羡己、李雾那样的人一样,就是自大傲慢、愤世嫉俗,所以才在组织里身居高位,对一条一条的人命视若无睹。她做过很多设想,最坚信杜夜川是因为不满唐熠杰没有偿命的结果,才痛下杀手。
可她没有猜到,谭欣茹的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卷宗上的寥寥几语,落在当事人头上,就是压人一辈子的大山。芸芸众生,各有各的悲苦。
罗述缓缓开口:“你这些话,我们不是第一个听众吧。”
韩曦然和杜夜川都愣了一下。
“当年,你应该也给宋羡己——就是空雨讲过这些经历吧。”罗述又道。
韩曦然的目光转向杜夜川见他又低下了头,半晌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声沉闷的“嗯”。
“空雨自己主动来找我的,就在唐熠杰死后不久。”他道,“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就是宋羡己的。”
罗述眼皮一跳,微皱了下眉。
“我有严重的脸盲症,很难记住人的长相,在空山福利院的那几年,和空雨的接触不多,只觉得他是个很孤僻的孩子。我是九五年离开市立福利院后开始在那里当义工,空雨是九六年冬天来的。”杜夜川闭上眼睛,沉默了几秒,才继续道,“我印象很深,那天早晨我去开门,发现门口的雪堆里躺着个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十二月零下十度的气温,他身上就穿着一件薄长袖,脸上、脖子上哪哪儿都是伤口,血迹混着泥巴。
“我把他抱进福利院里,和院长还有另一个义工,一起忙前忙后地照顾他,他发了高烧,烧得神志不清。我来来回回不知道端了几盆热水,一度以为他活不下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他竟然退烧醒了过来。
“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叫小雨,十一岁,那时候也没有测骨龄和验DNA这一说,他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谎报了名字和年龄。
“他平时话少,不怎么和其他孩子玩,经常一个人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等吃饭的时候才出现。但那时福利院连孩子们的吃穿用度都捉襟见肘,根本没有心思再去管孩子们的心理健康。我单独找他聊过两次,但是他的戒备心太重,什么都不愿说。
“长大一点反而还好些,在一群孩子里竟然还成了最有话语权的,年纪小的都听他的话。那会儿我只觉得他聪明,完全没想到那么远。”
罗述观察着杜夜川,一边听他讲那些旧事,一边从他的神态、眼神和语气里,判断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杜夜川应当是没有说谎的,她想。
“福利院倒闭后,我就不知道他的去向了,以为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有联系。知道唐熠杰被人打死在监狱里的消息后,我一边高兴一边害怕,晚上常常睡不着觉。”杜夜川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就在那段时间里,空雨不知道怎么找上了我,他变化太大,我一眼都没认出来,他开口叫了我一声‘杜老师’,我才反应过来。
“可能是阿旭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我对于原来福利院的孩子们突然来找我这件事,条件反射地紧张,怕他张口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杜夜川半酸不苦地扯了扯嘴角:“结果还是怕什么来什么。空雨说,他什么都知道了,唐熠杰杀死了欣茹,阿旭又杀死了唐熠杰,他什么都知道,他还知道阿旭是为了我才去杀唐熠杰的。”
他精神恍惚地晃了晃脑袋:“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是他说的话,和发生的事,一丝不差。我当时怕得就差跪下来求他不要说出去了。他说他可以不说出去,但是要我从此以后把灵魂送给他。
“我听不懂他那是什么意思,只顾得上答应——我没有办法不答应。他又说以后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说什么我就要信什么。我全都答应了。”
杜夜川浑身僵硬,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接受审判的席位上,一动不动。
“那后来他都让你做什么了?”罗述问。
“后来很久他没再来找我,但我还没松口气,他还是出现了。”杜夜川道,“应该是一二年冬天,他说他创立了一个宗教组织,要我去当什么牧师,我说我对这些完全不了解,他说我会慢慢学会的。”
“一二年的冬天……那个时候组织里有多少人?你都见过吗?”罗述问出这些问题,韩曦然才想起来她们还有正事要问,而自己差点被杜夜川声泪俱下的倾诉给带跑偏了。
杜夜川眼神幽深,瞥过来一眼。
“只见过几个,年纪都很小。”
“把你能想起来的名字,都告诉我。”罗述道。
“容悦、李雾、胡得幸……”杜夜川一连说了五六个名字,有他们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
韩曦然把这些名字一一记下来,罗述看了一眼,当即问道:“胡得幸,就是帮米雯把作案工具扔到程越家的那个人,是吗?”
杜夜川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下,似乎没意料到她仅靠一个名字就能想到这里。
韩曦然也略显惊讶,低声问她:“你怎么猜到的?”
罗述干脆直接把线索给两个人都罗列出来:“李雾的那部手机里,有他和容悦的通信记录,里面提到了一个姓名缩写是hdx的人,容悦说她让这个人去帮了米雯。整个案件里帮到米雯的,除了把作案工具扔到程越家的那个人,我想不到还有什么。”
听完解释,杜夜川也没什么好狡辩的了,点点头:“没错,是他。”
“他左手为什么只有四根手指?”罗述继续问。
这一次韩曦然明白她的用意了,把注意力放在杜夜川身上,想看他会怎么回答。
“他朋友用他的名义借了高利贷,没还上跑了,要债的找不着人,砍了他一根手指。”杜夜川淡淡地解释道。
“那所以,在李岷家门口放快递盒子的,也是这个人。”这句话罗述的语气不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杜夜川蓦地抬头,才发觉被套话了——刚刚问那个问题时,她们根本不知道胡得幸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事到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否认,只能点头。
罗述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并没有因为多掌握一条线索而感到多快乐,需要解开的谜团太多,这一个远远不够。
“你们这个组织,从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她又问。
“很早,但是一直都是空雨在动手,从去年开始,才是那些被他洗脑的信徒动手。”杜夜川说,“空雨找的,都是有仇报不得的人,他帮他们报仇,却不和他们接触,让我来和那些人沟通,告诉他们首徒先生已经执行了vita的命令,然后让他们心甘情愿听他的话。随着人越来越多,逐渐有人主动要加入进来,他才把杀人的任务交给那出去,要求他们杀过人才能成为vita的信徒。”
“从去年开始……”韩曦然皱起了眉,看向罗述,“去年没有找不到凶手的悬案啊?也没有在哪个案子的案发现场发现像这个案子中写着什么什么神的东西。”
“因为去年查案的人里,”罗述喉间一紧,“也有他们的人。”
“去年的时候没有让他们用神话中的神来为目标定罪,”杜夜川张了下嘴,“是今年才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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