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罗述继续回到学校上课,这件事比她更早一步从瞎子河抵达学校。班上的同学无一不在看她,甚至其他班的,也偷偷跑过来,趴在前后门或者窗户边,对她指指点点。
“罗述,不会真的是你害死的他们吧?”
最先说出这句话的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罗述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击力太大,木质的板凳被撞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不是我!”她反驳的声音都在颤抖,“不是我……”
那段时间,经常有警察来找她问话,她又见到了那天救下自己的那个警察,对方语气温和,见罗述回忆起这件事时有太过强烈的应激反应,主动提出定期给她做心理疏导。并在一个星期后,证明了溺水是意外,而她一身清白。
流言蜚语并没有就此消亡,但也比最初少了很多。
她做了两个月的噩梦,才逐渐从这场现实噩梦中抽身。
“那件事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以后自己也要当一个警察,为每个无端蒙冤的人洗清嫌疑。”
罗述语调平和,如果按讲故事的标准来评判,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的说书人,她讲得太平淡,像和自己全然无关,难以让人身临其境。
可是韩曦然却真的听了进去,趴在桌子上,安安静静,没插嘴说一句话,等她讲完,嗫嚅半晌,才开了口:“那些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本来就不是你的错!而且那时候你才多大年纪,我十三四岁的时候,看见那么多尸体摆在眼前,吓都吓死了。”
“毕竟他们失去的是至亲的骨肉,悲痛上头,情绪迫切需要发泄口,也可以理解。”罗述给自己倒了杯水,浅尝一口。
韩曦然义愤填膺:“发泄也不该找你发泄啊!你那时候也就是个初中生,而且出事的也是你的好朋友,你本身也很难过。”
罗述笑了一下,没说话。
“而且,而且……”韩曦然斟酌少顷,才说了下去,“而且你妈妈,怎么能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打你,非要论起来,你最大的错也就是逃了个午休!”
“那样的场面,她可能下意识觉得就是我的错吧。就算不是我撺掇他们下水,那我没有及时救他们也是一种错。”罗述说。
“什么跟什么嘛!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就算没睡着,又怎么可能在那么短时间里救下来七个男生?”韩曦然一个没忍住就共情了,“你自己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不是。”罗述说,“我是错是对,很多年前就明白了。”
“那就好。”韩曦然突然长叹一口气,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她坐直身体,一会儿又换成单手托腮,凝望着窗边出神,“想不到你这个执念背后还有这么个故事啊。”
“是啊。”罗述淡淡道,说着说着又笑起来,“我下了那个决心之后,自己拿剪刀把头发全剪了,被我妈发现之后,痛骂了我一顿,说这种狗啃的发型,哪里还有女孩样。”
“从那以后你就一直留短发了?”韩曦然挑起眉毛。
“嗯。”罗述轻轻点头,“我去查了当警察的要求,知道还有体能考核,就自己坚持体能训练,我小时候头发太长,不方便。”
她顿了顿,又讲:“不过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我妈一定不会同意,直到高考填报志愿,我填了一水儿的警校,她偷偷给我改了,但是她没想到老师会在正式提交前,挨个给学生打电话确认,我又给改了回来。”
“幸亏啊,”韩曦然道,“要不然咱们公安系统就少了你这么个人才了。不过阿姨为什么要改你的志愿啊?”
“她希望我以后在家附近有个安全稳定的工作,当老师,或者公务员,然后成家立业,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罗述垂眼看着杯子里的水,清浅的水面微微晃动,只要杯子被拿在手里,就不会完全静止下来。
韩曦然想了想,说:“也确实不难理解,毕竟当父母的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
罗述扬了下嘴角,将剩下的半杯水一口气喝完,而后看向她:“你呢,又是为什么要当警察?”
韩曦然笑了笑:“我就比较简单啦,没有考虑太多,就是高中时期痴迷警匪片,觉得里面的警察都特帅,所以就在志愿表里填了一个警校,没想到歪打正着被录取了,体能测试都是擦边过的。当时没想那么远,刚开学那会儿每天早晨负重三公里跑,差点给我逼得退学。”
“时光蹉跎啊,”她说着说着又感慨起来,“转眼间咱们都成奔三的人了,岁月是一把杀猪刀,黑了木耳紫了葡萄软了香蕉……”
“你这怎么还唱开了?”罗述笑道。
“哎呀,感叹春光易逝、年华不再啊。”韩曦然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行了,这些资料你慢慢看,我先忙我的去了,有任务欢迎随时支使我。”
罗述笑着看她走出了办公室,然后开始着手整理桌面上的文件。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当年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对水——或者说是江河湖海甚至是一方池塘——产生了严重的应激反应。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靠近类似的地方,她就控制不住地心慌和恐惧,付爱青说她是矫情,父亲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但态度也相差无几,那个年代没有人把心理疾病当病。
那名警察带她做的心理疏导也并没有那么有用,当年的那个心理咨询师说,除了对水的应激障碍,她还有轻微的幸存者综合症。就是在无数个失眠夜里,幻想溺水身亡的是自己,而那七个好朋友,都活了下来。
也许是当时真的治好了,也许是时间推移渐渐淡忘了,长大之后这些东西基本不会再来打扰她,只是偶尔还会做些相关的梦,但也称不上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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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各方照旧相安无事,晚上下班后,罗述还给蹲守的人打了一通电话,确认李雾的行踪依然在掌控范围之内。
翌日一早,罗述就托人联系了松安电视台,要求他们保护好所有参与直播的学生的人身安全,并派了几个人在周围暗中盯着。
松安市的高考录取结果是7月25日零点准时公布的,所以大部分都是前一天晚上不睡觉,直接熬到那个时间查询结果。罗述留心查了下李雾的录取结果,确实是松安理工大学没错。
上午十点过半,正在复盘案件线索的罗述接到电话,另一端语气急切:“罗队,不好了,李雾跑了!”
“什么?!”事件失控得猝不及防,她猛地站起身,“不是让你们盯着吗?”
“我们知道这两天最关键,所以一刻都没有松懈,换班的时候也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天亮之后,我一直能看见他房里窗户上有个人影,以为他就在房间里,但是一直到现在都移动没动,我们就派了一个人装作是查水表的上去看了,才发现他人已经跑了。”对方满怀歉疚地解释道,“如果走楼梯或者电梯我们一定能发现,但是没有……十楼,不知道那小子怎么下来的。罗队,实在抱歉。”
“行,我知道了。先在原地保持不动,看他会不会出现。”罗述大脑飞速运转,然后挂断电话,跑到外面的办公室,“邹朝飞,联系松安电视台,确定参与直播节目录制的学生是否安全;曦然和晏筝,联系所有高铁火车站和高速路口,对出城的人严格盘查;剩下的跟我全程搜捕李雾——所有人,立即行动!”
即使平日里再喜欢插科打诨、吊儿郎当,一听罗述的语气,也都明白事件的紧急性和严重性,一声令下,整个办公室的人当即四散开来,脚步声纷杂而不混乱。
没走寻常路,李雾怕是早就知道她在楼下安插了眼线,如果非必要,他应该不会贸然行动。
既然到这一步了,那么,她想她预料得应该没错,李雾的动手时间,就是今天。
五六辆警车呼啸着相继开出市局大门,分不同的方向展开搜寻。罗述的电话时刻保持着畅通,技侦科那边也接到消息,夏邈正在紧急定位李雾的位置。
几分钟后,邹朝飞发来第一条消息:罗队,那三个学生正坐着电视台的专车前往现场进行直播前彩排,目前无任何异常。
罗述回复一句收到,然后安排一辆车去跟上松安电视台的车队,随时保护学生的安全。
紧接着她又打出去一通电话:“联系李利臣和吕雁春,确保他们现在是否安全。如果安全,询问他们是否知道李雾的去向。”
十分钟后,对方回拨电话:“李利臣安全、吕雁春安全,两人都不知道李雾去了哪。吕雁春说她九点出门前李雾还在家。”
九点还在家,罗述看了眼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两个小时,要杀一个人绰绰有余。
她的掌心浸满汗水。
透过车窗能够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在她的视线里,人潮变成了一个个彩色的斑点,点缀在更大色块构成的世界里。
不是抢了他原本渴望的位置的三个高考状元,也不是从小到大给他施加沉重压力的父母,那么李雾的目标究竟是谁?
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严重到让他动了杀心?
罗述的眉头自接到第一通电话起,就再没有舒展开过。
片刻后,夏邈又打来电话:“罗队,李雾的电话打不通,应该是关机了,定位不到。”
就算定位得到也未必有用,或许李雾早就有所准备,出去的时候没有带手机。
“知道了。”罗述应道,“再查查他的其他社交账号,看今天之内有没有联系过什么人,没有就查昨天,以此类推,一直往前,直到查到最后一个联系过的人为止。”
她挂断电话,脑海里纷乱如麻,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韩曦然的电话又打进来:“罗队,都联系好了,所有车站、高速口都设了关卡,保证李雾逃不出松安。”
“好。”罗述应了一声,“你和晏筝再去河清区,特别是空山教堂附近看看。”
“明白。”韩曦然回答道,“罗队,李雾的目标,你现在有头绪了吗?”
“还没。”罗述闭上眼按了按眉心,有一瞬间只觉得头痛欲裂。
“如果是像孟修竹和荣悦那种,替别人报仇,死者表面上和凶手没有关系的话,可就难办了。”韩曦然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概率不大。”罗述睁开眼睛,“表演型人格最大的特点就是自我意识过剩,除非是天大的仇怨,不然李雾不会豁出去自己替别人报仇。”
她挂了电话,脑海里无端联想起容悦说过的那句话。
“在危险的地方,也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那么,李雾是想要“拯救”谁呢?
没有尊重生命的人,就是灵魂处在迷途,要杀死肉身进行拯救。
没有尊重生命,李雾的生命没有受到任何威胁,所受最大的痛苦应该就是父母给的压力,可他的父母分明安然无恙。难道真的有什么对他非常重要的人遭受了什么危难,就像孟修竹对孙莹莹那样,让他愿意不顾一切去杀人?
路口的红绿灯下排着长长的车队,远处近处鸣笛声不断,当空烈日晒得人头脑昏沉,眼睛几乎要睁不开,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并不知道这个城市正在发生什么。他们也许发现路边停着一辆警车,会怀着好奇心侧目看上两眼,但大多数还是一如既往地低头赶路。
罗述浑身被汗湿透,眉头紧皱着,一刻不敢懈怠地分析李雾的行为逻辑。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思路就错了,李雾的目标和他高考失利根本没关系。
她这样想,但很快又自我否定掉。
不,李雾这样的人,在哪失去的,就一定要在哪找回来……高考,或者说站上高处的机会对他来说可能比命都重要,他的目标……
等等!比命重要……
没有尊重生命的人,就是灵魂处在迷途,要杀死肉身进行拯救。
生命,一定是指真正的生命吗?
如果对李雾而言,有什么东西可以和自己的生命相提并论,而这样东西受到了伤害,那是不是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尊重生命”。
罗述的眼睛逐渐睁大,虽然说这个想法有些牵强了,但时间紧迫,等不及她更细致地思索。
一想到这个方向,她就马上打出了电话:“查查李雾的同学里,有没有今年高考超常发挥,且对外炫耀过的。”
她呼吸变得急促,一边继续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
手里电话又响起来,她低头一看,是夏邈打来的电话。
“喂,罗队,查到了,李雾昨天在QQ上给一个叫肖见山的男生发过消息,约他今天十点在河清区的体育馆旧址见面。”
“好,我知道了。”
罗述挂断电话,踩下油门,驱车直奔河清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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