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曦然的那句话就像一道惊雷,在罗述的耳边炸响,把萦绕了一天的焦思苦虑也统统炸得烟消云散。她几乎等不及跟杨昭说句话,便拔腿跑出办公室。
公安局大厅里,一名值班警察坐在前台,对面的一排长椅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岁出头,清瘦羸弱,穿一件洗到有些透的宽大白色短袖和一条牛仔裤,留一头刚刚过肩的半长发。
她就坐在那里,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攥在一起。
罗述赶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罗队,这就是那个来自首的女孩。”值班警察给她指了一下。
罗述偏头看她,从头到脚将整个人打量一遍,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微微仰起头,看了她一眼,低声回答:“容悦。”
罗述张了下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最后变成叹出去的一口气。
“跟我过来吧。”她道。
罗述把容悦领到审讯室里,同时把韩曦然也一并叫来。审讯室的灯打开,眼前骤亮,容悦目光涣散地看着自己的手腕被手铐铐上,面无表情。
锁手铐的时候,罗述特意从侧面观察了一下,容悦的侧脸和行车记录仪拍到的很像,换句话说,和林舟寄的侧脸也很像。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翻开笔记本。
“先说说你的基本情况,几岁,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和死者赵乌卓什么关系。”
容悦没有任何抗拒回答的表现,她抿了抿嘴,便开了口:“我今年21岁,是松安本地人……不过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现在一家饭店打工。和赵乌卓的关系……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韩曦然突然出声,眉头紧皱,“没什么关系你杀他干什么?”
“我……”
罗述抬了下手:“或者我换个问法,你和林舟寄什么关系。”
提到这个名字,容悦终于有了些比较明显的反应,她抬起头,看向罗述,眼睛里面有光在闪。
“我是他的粉丝。”
罗述闭了闭眼,感觉浑身血液都被一时按捺不住的激动情绪灼热了,一切真相都融化在这一句话里,每一个牵扯其中的人,前前后后,所有的举动和言语,此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她那个自始至终不敢讲出口的猜想,也随之成了真。
韩曦然瞪大眼睛看了看她,那眼神好似在说“你的猜想不会就是这个吧”。
罗述微微扬了扬嘴角,颔首示意容悦继续说。
“我……”而当事人说完那句话之后,蓦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她的表情显得有点急切,迫不及待地想把事情原委解释清楚,又不知从何开始。
“别慌。”罗述道,“先从你为什么要杀人开始吧。”
“一年前的那件事我全程都参与了。”容悦动了下唇,“我亲眼看着那些人是怎么歪曲事实,捏造谣言把舟舟拦下泥潭,后来我从其他粉丝那里得知幕后黑手是赵乌卓,从那时起我就对这个人恨之入骨。这种恨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减,反而日复一日越积越深。到三个月前,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替舟舟报仇。”
罗述尝试着去理解她的情感:“你和林舟寄只是粉丝和偶像吗?你为什么能为他做到这一步?”
“我说了,你们或许没办法理解。”容悦呢喃道,“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从小在福利院长大,高中也没有读完,十六岁就离开福利院一个人踏进了社会。起初我找不到经济来源,日子过得很苦,为了不至于饿死街头,甚至偷过东西。慢慢安稳下来的那段时间,我从电视上了解到了舟舟,他也刚刚进演艺圈。我看着他在那个圈子里风雨飘摇、摸爬滚打,就好像看到了社会上无依无靠的自己。”
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迫不得已停下,缓了一会儿才接着讲:“他在我心里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了我自己,我心里想着他,才愿意一天一天熬着活下去,他就是我全部的精神支柱。我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导致我没有办法爱上身边的人,但他是我爱的第一个人,我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在他光芒万丈时才爱上他,我爱了他很多年,从他寂寂无名时起。”
容悦将手指轻轻压在眼睛上,好让自己的眼泪不再流下来。罗述见状给她递了些纸巾,她接过时还说了声谢谢。容悦努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但这些极端的情绪积压在心底不知藏了多久,才导致眼下开了一个小小的豁口,便如洪水泄闸一般奔涌而出。
“我不会拍照,也买不起相机,做不了站姐,甚至不能经常去见他,我也不会写文、画画、剪辑,做不了产出,我只能默默地把他演过的剧和电影看完一遍又一遍,用最低成本的方式表达对他的喜欢。他演过的每一个角色,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容悦说,“所以他被逼退圈的时候,就好像把我杀了一千一万遍。那么多谣言,那么多热搜,那么多人在看在转发在评论,他工作室里都是跟他一起打拼出来的,没有经验,处理起来措手不及,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搜集到足够的整局,他更没办法剖开自己的心给别人看。”
她吸了吸鼻子:“再后来,我们四处想办法,甚至有人去实地调查,终于拼凑出一条比较完整的证据链,但那那时候所有平台都发不出去了。”
第一眼见到容悦时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血色,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苍白,但眼下她整张脸都哭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脖颈和耳后。
她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一副窘迫的样子罗述和韩曦然看上去都于心不忍。
或许没有亲身经历过就真的不能感同身受,从小没有感受过爱的女孩子,爱上一个遥远到难以触碰的人,怎么敢把整颗心脏都掏出来?
“一开始我拉着身边所有人想告诉他们真相,可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嘲讽、冷漠、觉得我疯了傻了、不可理喻。慢慢地我就不再说了,可是一旦听到他的名字,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紧张害怕,我怕别人不明真相地胡言乱语,而我站在旁边,却不敢多说一句话。我总是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有如此之大的恶意。
为什么偌大一个互联网,容不下他的姓名。
为什么有人有权利将另一个人的尊严和梦想碾进尘泥里。
为什么偏偏是他,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尝到一点甜,就又被打入深渊。
容悦抬手抹掉又要落下来的眼泪:“那些‘为什么’得不到答案,我就无法原谅赵乌卓。”
“所以你还是杀了他。”罗述心里五味杂陈。
“嗯。”容悦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声音,“而且我想,这件事闹大了,是不是舟舟的事也能随之真相大白了。”
“你——”罗述顿了一下,才问,“是怎么做的?”
容悦说:“从我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起,就在策划这一天,包括泼血、塞血馒头,都是早就想好的。不过我一个人动手的成功率太低,所以必须找个帮手。我花了很多时间在粉丝圈里筛选人,无意间发现了何嘉林的小号,才知道何嘉林也是舟舟的粉丝,相比其他人,何嘉林是最好的帮手,然后我我从一个私生粉那里拿到了何嘉林的号码,让他帮我。不久后何嘉林说23号的晚上赵乌卓会去空阙楼,空阙楼鱼龙混杂,我就决定在那天动手了。”
“使用注射器进行空气注射,这个杀人手法你是怎么想到的?”罗述皱起眉。
“我……我之前在推理小说中看到过,说这个方法可以让人短时间内快速死亡,比较合适……”
“即便如此,你一没有杀过人二没有医学知识,光是找到正确的血管都难,怎么做到一次成功的?”
“我自己练习过。”容悦抬起手,搭在自己的侧颈上,两只手铐在一起导致这个动作比较奇怪,她的手指摸了几下便停住,“在这。”
罗述眯了眯眼,看见她手指按的地方就是静脉。
“那杀完人之后呢?注射器你怎么处理的?”
“我埋在了路边一个绿化带里。”容悦说。
听到这个回答罗述和韩曦然几乎不约而同立马抬起了头,她们都知道,注射器是在赵乌卓车里发现的。
“具体位置?”
容悦说了一个地点,罗述轻轻叩了下耳麦,低声道:“去找。”
说完之后,她的目光重又回到容悦身上:“案发之后,你有接触过林舟寄吗?”
罗述看到她的左手拇指掐了一下右手的食指指腹,而后听见她说:“有。他说要开见面会的前一天,主动来联系的我。”
“他主动找的你?”
“嗯。”容悦道,“他问我是不是我杀的赵乌卓,我不知道他怎么发现的,但是我相信他,就算他要告发我也没关系。然后他问了我一些案件细节,我以为他真的要求揭发我了,没想到他是替我去自首。”
她哽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帮我顶罪呢?”
罗述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帮他报仇呢?”
容悦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罗述又道:“所以你看到新闻后于心不安,害怕到最后林舟寄真的替你坐了牢,主动来自首了?”
“嗯。”
罗述轻笑一下:“你知道吗,我起初就不相信林舟寄是这个案子的凶手。”
容悦讶异地微微睁大了双眼。
“当然,林舟寄的其他粉丝也不相信他是凶手,不过我此前对这个人完全不了解,却还是莫名觉得他不会杀人。”罗述温声道,“于是我就想他是不是替某个人顶罪,但是考虑过他的亲人朋友,都觉得不太可能,最后我想到他的粉丝,但是这个想法着实太大胆,包括我自己,都不太相信。或许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
“舟舟他很好。”容悦沉默了少顷,干涩地说出这句话,“他一直都很好。”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罗述应和道。
容悦抿了抿嘴,习惯性垂下眼睛,鼻尖一酸,好像又要掉眼泪,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她屏住呼吸,直到这阵泪意消下去才开口。
“其实……我不是执迷不悟相信他一定能回来还是怎么样,我只是希望,在这个缓慢腐烂的世界上,那为数不多的我见得到的美好,是真的,是能永久留存的。”她说,“我想让那样足以比肩阳光的笑,一直都在,即使我看不见。”
似乎是罗述刚才的话阴差阳错打破了她的心防,容悦面对着她,有了极想倾诉的冲动。
她按捺住自己濒临决堤的心情,尽力让语气听上去平静一些。
“书上说,忘掉一个人是从忘记他的声音开始的,但实际上,我觉得,是从忘掉对他的感觉开始的。”容悦说,“我已经好几百天没有见过他了,但我有很多他的照片和视频,所以他的长相和声音我一点儿也没有忘,但是后来我突然发现,在我回看那些照片视频的时候,我心里没有以前的那个感觉了,没有兴奋也没有快乐,剩下的全都是……”
容悦咬咬牙,说出了一个词:“漠然。”
罗述保持着沉默,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安静地听她说。
“我可以确定、肯定从前我非常非常喜欢他,喜欢到命都可以不要的地步,但现在,我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我一直以为自己被困在了去年夏天,但还是被时间拖着走了。”
容悦艰涩地吞咽一下,喉间发紧,连带着声音也打颤。
“我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可是我真的找不到了。就算一切回到正轨,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喜欢还会不会回来。”她重重咬了下嘴唇,力气大到罗述以为她一度要咬出血来,“他对我很重要,我不想忘掉他。”
罗述观察着她的表情,耳机里忽然响起晏筝的声音:“罗队,找到注射器了。”
她轻咳一声,问容悦:“你在给林舟寄讲案件细节的时候,有没有讲注射器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容悦点点头:“讲了。”
“那你知不知道,在赵乌卓的车里,也有一个检测到DNA的注射器。”
“什么?”容悦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果然新的变故会带来更多新的问题,原本以为这个案子终于要结束了,没想到在这还有个谜团等着他们。韩曦然扭头瞥向罗述,见她眉头紧蹙,但什么也没说。
在赵乌卓车里发现注射器这件事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除了那个司机,只有市局内部的人知道。
如果不是容悦放的,那又是谁放的?林舟寄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想到这些问题,韩曦然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差不多先这样吧。”罗述开了口,准备暂时结束审讯。
“警官。”容悦突然叫住她,语气听上去有些仓促,但与罗述对视上以后又倏然迟疑起来。
“有什么问题吗?”罗述问。
容悦仰头看着她:“我能不能,看一眼舟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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