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听桉的嗓音淡淡响起,似林涧清溪,能抚平一切崎岖,“十几年前的上京世家以顾家为首,累世公卿,功高震主。正值‘圣眷’时,顾家迎来了嫡子,却不幸被刺客偷走,顾家便对外道是生了个死婴。不过那刺客一声‘仁厚’,他并没有直接杀了婴儿,只是将他卖去了一个无序混乱的偏野之地。
那户人家的男人嗜酒嗜赌,动则殴打被卖去的孩子与无所出的女人。那个孩子生来心脉有疾,每月发作一次,加之那户人家穷乱,他本是活不到四岁。可他很幸运,在三岁多命悬一线时被找了回来。
为了将他身体养好,顾父找了整整二十几位名医。其中一位妙手回春,终于吊住了他的命,他身体也越来越好,甚至可以练武。
自那之后,他便被偷偷地养在了上京一个偏僻小院中。
小院有通向顾府的地道,他时常可以见到顾父顾母。许是因为那亏欠的四年,他们对他很好,好到原本已性情薄凉的少年学会了伪装外表的柔软。
只是,那时顾府已有了扬名上京的第一公子——顾云斜,这是他们领养的孩子,一个比他们所生的孩子更优秀的少年。世人皆称其——寒酥如昼濯皓月,千秋诵雪堪比君。
而后,他们的目光便越来越少的放在小院中患疾的少年身上。少年很勤奋,朝练武,暮学文。夜难寝。可惜他却连光明正大地说出他的身份都不行,又如何可与那千秋诵雪的有经天纬地之才色的少年争?
十一岁那年,他的弟弟出生了,那是他的亲弟弟,他记得弟弟说出的第一个词是‘哥哥’——对他说的。
有一年,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不过他很快便忘了。后来他能看到小女孩常爬墙看他,只是淡泊之人,并不会在意计划之外的事。而那样娇宠出来的大小姐也并不能看透他伪装的柔软,且,她爱上了那层伪装。
十五岁时,顾家因‘通敌卖国’满门抄斩,事情发展迅速,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让少年没想到的是,顾父顾母竟然第一时间抹去了他和顾府的关系。
那时少年花费了很大功夫利用假死帮他年幼的弟弟逃了出来,那个女孩也帮了忙。
而后他在菜市口亲眼看着顾家被抄斩的画面,顾母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他记得……那时她笑得极温柔,如平日一般。那干燥的唇瓣张合,少年看得愣住了,他看出了那几个字是‘对不起,我的孩子’。
嘲讽的却是,最后他连为他们敛尸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他才明白,顾父顾母一直明白顾家功高震主,也早便料到了这一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他被偷走那日宣布他是死胎,却还不遗余力的找他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日。他们始终在暗中关注着他,纵有千般之爱,亦只敢深藏心底。
少年在那一刻,什么都懂了。
而女孩同样出生世家,她的家人在那时挟恩以报,让少年承诺往后娶她。少年心头虽厌恶此等行为,却并不在意婚姻之事,更没有理由拒绝,遂应下了。”
其实顾听桉没说的是,他最后悔的——是在顾父顾母冷遇了他几年后,他先一步放弃了爱他们。
不然即使是十五岁的顾听桉也能为此竭力,便是改朝换代也必让顾家免于满门抄斩。
江晏栖听后,一向寡淡冷清的柳叶眸中闪烁着明灭可见的痛惜,只是极淡,淡的似要散在这夜风中。
因为崎岖的,不仅仅是顾听桉的人生。江晏栖早尝过了其中滋味。
但是毫无疑问,十八岁的探花郎,二十二岁的大齐君上,他是踩着刀尖,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的。
她后又突然想起那日顾听桉发病之时,强悍如他,却痛成那般。此前,他又该经历过多少次生不如死?
不过顾听桉的一生终究阳和启蛰,是鹤闻于九皋,声闻于天了。
一直以来在顾听桉的视角里,傅清越只是他此前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罢了,偏生这个过客强行驻留了下来。
顾听桉的桃花眸生得冷清寡淡,一身白衣便威仪天成,旁人只肖看一眼便不敢亵渎。只是每每看向江晏栖时,便多了两分缱绻与温和,让人看来深情不渝,他淡淡道:“应下承诺之后,少年便同女孩说得很清楚了。”
“他说:我便是娶了你,也不会爱你,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同意吗?”
“女孩那时满面自信,直接应下了。”
“如今,少年不过在施行当年所言罢了。”
话落,江晏栖看着顾听桉平静的桃花眸,即使如今,他的眼神看向她时,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寡淡如顾听桉,他从不屑于解释,只是今日他很怕自家先生多想,“于我而言,自以为是的情深一文不值。”
“所以,先生,希望你别因为他人让我也一文不值。”
江晏栖听后,心头涌起了连绵的悸动,嗓音出口却有些生涩,“阿行有句话说得没错,如果过去很苦,往后便试着带点甜吧。”
“此后,君若不弃——我便不离。”
顾听桉一听,深邃的眉眼骤然漾起笑意,一双含情的桃花眸映着漫天荧光,再凉薄的眼波都变得潋滟生辉,他始终凝着江晏栖的面庞道:“先生,今日此举,只是因为,我不想先生因我有一点委屈。”
此话自一个君主口中说出,何其动人。
漫天萤火是花多少功夫弄来的,奇花异草又是用了多少时间移栽的,江晏栖不清楚,但她清楚顾听桉的心意便够了,足够了。
江晏栖心中漏了一拍,朝顾听桉走去时,都觉时光定格了。遂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我便为君上奏一曲‘惊鸿’。”
她左手不够灵活,拨动琴弦时,生涩而清幽平和的乐音响在七苑中。
“先生……”
“嗯?”
“惊鸿一瞥,乱我心曲。”
此地没有别的,只有弹琴之人,和满眼都是弹琴之人的男子。即使霜蟾入云,坠兔收光,夜色也模糊不了这两道身影,因为有萤火。
顾听桉那时在想,就这样吧。
夜,不会明,曲,不会尽。
希望惊鸿再长一点,长到能够延绵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
一曲毕,江晏栖自己是“醉”了,不知是醉曲,还是醉人。那双柳叶眸比月华还要明亮澄澈几分,细看她耳尖有些缬晕,那平静的嗓音如同暖风过境,轻云中藏着连绵的远黛,“君上,娶我吧。”
顾听桉的一席话给了江晏栖冲破朦胧的底气与勇气。
顾听桉凉润的指尖携着江晏栖的左手轻轻划过琴弦,他嗓音清沉虔诚,似能迷乱这黑夜,“先生,我对你的这一切并非沤珠槿艳。我只是不想委屈了先生。”
随即,顾听桉唇畔又漾起一丝妖冶的笑意,“不过先生真的那般急着嫁给我的话,便在你生辰那日,十月二十七再立后,如何?”
于江晏栖而言,君后同寻常人家的正妻是等同的。她不在意权、名,只有她自己能够审判自己的内心。
只是,她说来平和,实则清傲。
与人为妾,倒不如逍遥自在。
江晏栖看着他寡淡的面容带上温柔,轻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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