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炳光很快就接到了手稿,看后眉头一皱。在解炳光看来,王恭懋这诗实在一般,而且未免也太一般了。
解炳光心中叹气,只想着好歹是先拔头筹,也不算掉分。
心念及此,解炳光于是笑着先夸赞了两句,然后念起了王恭懋的诗:
“天公遂意遣登楼,千山负雪亦胜流。
得召陛前开公道,何辞生死报君酬。”
既有解炳光当众背书,在场自然少不了有人鼓掌叫好。
王恭懋自是志得意满,还不忘示威般地朝赵崇明看了一眼。
赵崇明脸色一白,见魏谦还在皱眉苦思,偷偷拉了拉魏谦的衣袖,悄声道:“道济兄,要不我还是现作一首吧。”
魏谦一喜:“你想好怎么写了?”
赵崇明不好意思道:“只粗粗作了腹稿,也不知合不合韵律。”
魏谦不免有些泄气:“那还是算了。姓解的没安好心,就算你作了诗也少不得要挑刺,如此还不如不写。”
见赵崇明眉头落了下去,魏谦又安慰道:“你不用着急,实在不行咱写完诗就走人,由得他们笑话去,总好过在这里坐蜡。”
而与其同时,另一旁的龚肃轻哂了一声:“如此辞鄙意拙之诗,竟也有人捧脚,可笑。”
这话声不大不小,正好落入了王恭懋耳中。
王恭懋心中暗恨,却也不好立马发作。只等又有两三位士子作好了诗,见龚肃还没有落笔的动静,王恭懋才朝龚肃笑问道:
“阁下诗才过人,为何迟迟不见有新诗相和?”
龚肃只道:“这诗龚某作不得。”
“哦?”龚肃的回答正中下怀,王恭懋又问道:“龚兄这是诗兴不佳,亦或是……”
王恭懋故意在此打住,但后头的意思不言而喻。
龚肃摇摇头,道:“非也,盖因这逢场应制之诗易做,挟众凌人之事难为。”
王恭懋闻言脸色立变,声色渐厉道:“龚兄这话是何意?”
龚肃也不含糊,冷笑一声,道:“龚某不过是觉得可笑,有人在贡院龙虎榜上输了阵,却想在这魁星楼上赢回来。若是堂堂正正倒也罢了,偏还要使些下作手段,龚某羞与为伍。”
龚肃的话乃是诛心之论,一言就戳破了在场很多人和诗的心思,这下不止是王恭懋,就连不少士子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
而魏谦却是对龚肃大为改观,他原以为龚肃也是过来挑事的,不想竟是在场唯一一个帮忙说话的。
王恭懋沉声质问道:“依龚兄所言,在场的诸位同年都是在仗势欺人不成?!”
龚肃懒得辩驳,反讥道:“观王兄之诗,今科若是王兄落榜不第,我大明天下岂非公道不行!”
王恭懋哪想到龚肃更狠,反手就扣了这么一顶“讽议朝廷”的帽子过来,心下慌忙,急道:“你!你这分明是曲意构陷。”
龚肃冷哼道:“彼此彼此。”
见这两人你言我语间,渐有剑拔弩张之势,魏谦自然是乐得看戏,但也有人出来打圆场了。
“两位还请消气,且听老朽一言。今日是登科大喜之日,依韵和诗更是赏心乐事,何苦要伤了彼此和气。”
这说话人自称老朽,但不是解炳光,而是另一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老头,而更不寻常的是,这老头须发尽白,但头顶簪花,竟然也是一位新科及第的举子。
人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众人见着这老者,信知此言非虚。
这老者又笑着自陈道:“老朽姓杨,草名汝成,乃是四川叙州人士。”
王恭懋对这个名字那是印象深刻,惊叹道:“原来阁……老先生是今科亚元。”
众人一听,更觉讶异,之前还想过今科亚元会是何人,不成想是这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虽然说老来登科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能在龙虎榜上名列前茅者却是少之又少。毕竟写八股也讲究一个天赋,能够名列亚元的人,要中早就中了。
鉴于这老者的年纪,又还是压了众人一头的亚元,王龚两人也便各自寻了台阶,罢了言语。
而听着众人的寒暄与恭维,杨汝成不禁苦笑道:“老朽不才,年岁蹉跎,四书读尽,如今年逾花甲方得释褐。说来实在惭愧,老朽三十年来屡第不中,写过的落第诗不知凡几,今日……终是能做一回及第诗了。”
有侍女将笔墨呈上,但杨汝成没有接过,摆了摆手,道:“老朽手头不便,就不动笔了。”
众人才发现杨汝成双手颤颤巍巍,纷纷动容。
会试其实也算是体力活了,要在贡院号房里熬上整整三场,而且须验明正身,不可由人代笔,高龄考生最后横着抬出考场的事迹也是屡见不鲜了。
这时,听得杨汝成声音老迈苍凉,缓缓念来:
“新柳笙箫上玉楼,春山碧落老归休。
功名沽得鬓边雪,白发簪花漫是愁。”
四句念毕,满座寂然。
不是因为杨汝成这首诗有如何好,而是比起前头王龚两人诗中的意气风发,这诗听来格外凄凉,不由得让人心中戚戚。
与其说这是一首及第诗,倒更像是落第诗多些。
杨汝成吟罢,又叹道:“老朽一时不能自持,只恐搅了诸君的兴致。”
而解炳光这时拊掌出声了:“老友言重了。今日和诗能得此诗压轴,幸甚,幸甚。”
众人也是纷纷附和。
但解炳光突然话风一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道:“只是可惜……哎……”
魏谦一听顿感不妙,显然这姓解的又要整幺蛾子了。
适时就有人接话道:“解司董为何叹惋?”
解炳光将目光投到赵崇明身上,说道:“今日邀诸位同登魁星楼,原是贺赵郎君夺魁之喜,共襄盛事。然而赵郎君不善作诗,来日刻诗于楹上,独不见魁星落款,委实是一桩憾事。”
魏谦暗骂这解老鬼一手的好茶艺,不去做茶博士当真是可惜了。
这下是真被逼到墙角了,魏谦左思右想,最后发现也只能认栽了。
偏偏又有三五个士子在一旁议论道:
——“怪哉,既写得了会元八股,又岂会作不出一首诗来?”
——“难怪王兄要在诗中写下‘得召陛前开公道’一句,只怕……呵呵……”
——“若是放到先唐之时,只怕此子连进士都中不了。”
——“所言正是”
魏谦心中本已是憋屈至极,听到这些议论后难免气愤,尤其是看到赵崇明脸色阵阵发白后,魏谦不禁恼羞成怒,朝那几人破口骂道:
“你们几个既喜欢吟诗作曲,怎地不去秦楼楚馆里去卖弄?满京城少不了有姘头来捧你们的臭书袋,指不定还能去争个青楼魁首的名头来!”
这一顿臭骂激得那几个士子面红耳赤,怒道:
“你这家奴当真是好没教养。”
“解司董,还不速速将这无赖轰出去,平白坏了兴致。”
“看来赵会元家中也无甚规矩,少有家教。”
……
魏谦气得浑身发抖,他不是气别人,而是气自己。
如今时今日一般的情形,他穿越后遇见太多次了。虽说从前他能靠一张利嘴落人颜面,取巧过关,但归根到底,他拿眼前的这些“举人老爷”毫无办法。
在这个时代尊卑分明的规则面前,他是如此渺小,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别人为难、羞辱赵崇明。
“道济。”
赵崇明这时出声唤住了魏谦,拉住魏谦颤抖的手,然后顺势挡在魏谦身前。
赵崇明朝着那几人冷冷说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诸君何必论汉唐。不过是一首及第诗罢了,拿笔来。”
待侍女呈上纸墨,赵崇明敛袖提笔,随后就落下了七言四句。
赵崇明搁下笔后,转身就拉着魏谦往外走去。
解司董见状,赶忙叫住:“会元郎且慢,这是要往何处去?”
赵崇明神色平静,回身答道:“承蒙解司董盛情,今日应邀前来,原是兴起登楼,如今七言既成,诗兴已了,自当是兴尽而去。”
说完,赵崇明又朝其余众人一拱手道:“还望诸君好自为之。”
望着赵崇明的身影下了楼去,众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些背生寒意。
而有一位士子刚落笔写了两句,但经此一遭,诗兴已被冲消得一干二净,只朝众人愣愣问道:“那我等还……和诗吗?”
没人有出声回答,只有一片诡异的寂静。
而龚肃只觉得快意莫名,大笑了两声,然后朝解炳光笑道:“解司董既遂了意,何不将会元之诗念来。”
解炳光已是面沉如水,他接过赵崇明的手稿,扫过第一句后,脸色更是难堪。
龚肃见解炳光脸色变幻却没有动静,又催道:“解司董若是不便,龚某可以代劳。”
解炳光心知今日已成闹剧,江西会馆的脸更是丢定了,他若再念那真就是自取其辱了。
解炳光面无表情地将手稿留在案上,淡淡道:“那就有劳了。”
说完,解炳光也拂袖而去了。
一众士子愣了片刻后,也不等龚肃念了,纷纷凑了上去,都想看赵崇明的诗里究竟写了什么,居然让解炳光如此失态。
只见稿上诗云:
文章何必唱高楼,青山有意尽白头。
飘萍犹许江河志,不负人间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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