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济兄,可我到底还是有些贪心的。”
魏谦一听,顿时是心头暗喜。
赵崇明抬头凝望着佛像,说道:
“其实方才我还向佛祖求了个愿,只希望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道济兄都不会丢下我。”
魏谦听了这话,一时间竟也不知是喜是悲,只觉着心头发堵。
魏谦握住赵崇明的手,叹道:“你啊,净会想些有的没的。像这种事,又哪里用得着佛祖保佑。慎行,我怎么会舍得丢下你呢?”
赵崇明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眉眼一弯,又笑了起来。
也不知怎地,魏谦此刻看着小胖子憨然的笑容,心头却只添了些酸楚。他真是恨不得现在就抱紧这个让人心疼的小胖子。
赵崇明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胸前掏摸出一只尺许长的红木小盒来,递给了魏谦。
魏谦松开小胖子的手,接过一看,只见盒子模样精致,上头还涂着一层润亮的白蜡。魏谦磨去封蜡,滑开盒盖,只见里层的素色绢布上,静静躺着一方黄石虎头钮印。
“原本是想在年节时送给道济兄当贺岁之礼的。”赵崇明说着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今日别无他物,只好暂时充作聘礼了。”
赵崇明这话顿时就给魏谦逗笑了,他原本是想逗一下小胖子来着,没想到自己反被占了便宜不说,而且看小胖子这神情模样,还就当真了。
魏谦小心取出印章,心中自然是喜不自胜,随口问道:“你昨日出门,莫非就是为了买这个?”
“嗯。”赵崇明点了点头。
魏谦只一细想,就发觉了不对。要磨制一方印石,可不是一两日的功夫。
也不等魏谦发问,赵崇明继续说道:“我前些日子托仲礼……我是托人去定做的,只是怕不合道济兄的心意,昨日才想去店里相看一番。”
魏谦把玩着印石,想到小胖子是为了给自己挑礼物才和姓王的出去厮混,之前的酸意方才消散大半。
魏谦记得自己从前也送过小胖子一块“赵崇明印”,而小胖子想必也是一直在心里头惦念着。
而如今小胖子送他的这方印章,无论石料还是手艺,都要远胜那块青石小印。
魏谦心喜之余,便只琢磨着,自己以后要给小胖子再换上一块顶好顶好的印石。
但魏谦转又想到小胖子方才说这是“聘礼”,于是连忙皱起眉头,收敛住喜色,端出一副思量犹豫的模样来。
赵崇明见状,生怕魏谦不满意,连忙又补充道:“我听掌柜的说,这是上好的寿山石,是制印所用的名石,即便与和田美玉相比,也是不输半分的。”
魏谦不由心生好笑,他不懂玉石之物,就连真假都辨认不出,自然更无论这些名石美玉究竟孰好孰坏了。
不过听赵崇明提起和田玉,魏谦陡然记得赵崇明随身的锦囊里,除了自己所送的那块青石印外,正好还有一块成色极好的和田玉珏。
不过两块和田美玉早已分离日久,反倒是异地所出的两块石头能日夜相伴,如联璧之合。
魏谦一念及此,心中更是无比得意。
但魏谦很快想到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连忙问道:
“话说,这印既然是名石所制,想来花了不少银子吧。”
赵崇明听魏谦这一问,顿时就有些心虚,避而不答道:“其实无论多少花费,道济兄喜欢便好。”
其实就算赵崇明不说,魏谦也知道。
毕竟小胖子身上有多少银子,魏谦是了如指掌。他出门前给小胖子打点衣物的时候,就发现小胖子袖袋里少了足足五片金叶子!
不过小胖子难得用上一次钱,而且多半和姓王的脱不了干系,魏谦索性先没过问。
可魏谦没想到这五片金叶子到头来竟然是花在自己身上。
还是为了这么一块不知来历根底,也不知成色的破石头。
魏谦心头的喜悦顿时就消散大半,只剩心疼不已了,连忙就把印放回了木盒中。
赵崇明见状,眉头很快就耷拉了下去。
“道济兄这是……不喜欢吗?”
魏谦压根就见不得小胖子这模样,当即否认道:“没有的事,这份礼物我是再喜欢不过了。只是——只是——”
魏谦赶紧寻了个理由,搪塞道:“只是……我如今实在是用不上这东西,仅此而已。”
魏谦这个理由倒也不假,他如今连秀才都还没考上,明面上更是一个小小的书童,的确没有用印的时候。
不过赵崇明很是乐观,两道八字眉又扬了起来,笑着宽慰道:“道济兄来日一定会用得上的,不过迟早罢了。”
魏谦突然灵机一动,他抽出印章下面垫着的那层素绢,如他所料,盒子底部果然有一小滩用来试印的印泥。
“倒也不用等来日了。”魏谦嘿嘿一笑,一手将印章沾了印泥,一手拉住赵崇明的左手,然后在赵崇明的手背上按了下去。
魏谦不放心地又使劲按了好几下,最后指着小胖子手背上字字分明的“魏谦印”,得意洋洋地说道:“你瞧,既然盖上了印,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万万无可抵赖。有佛为证,有印为契,日后生死无论,我魏谦都是断断不会丢下慎行你一个人的。”
赵崇明低头看着手上鲜红如血的契印,不觉已然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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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蒲团上起身,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这时一位形体富态的和尚迎了上来,朝两人合掌行礼,开口说道:“今日大雪封山,两位檀越不辞风雪而来,眼下不妨求个签再走,也是不迟。”
魏谦见这胖和尚如此主动,心里便已经多少猜出了来意,笑着回道:
“我原以为求签问卦只是道士们的手艺,不想贵寺中也有这门生意。”
胖和尚似乎全然没有听出魏谦话里暗藏的机锋,而是朝两人身后的佛像行了一礼,然后解释道:
“檀越有所不知,弥勒佛是未来佛,受记世尊于来世,能成无上等正觉,能知世间生死苦乐,能见一切来去因果。”
对于胖和尚这番故弄玄虚的说辞,魏谦自然不会当真,不过魏谦回身看向胖和尚所拜的弥勒佛时,突然发现了一处十分古怪的地方。
虽然魏谦此前从没有求过神拜过佛,但他也知道佛寺正殿里一般会供奉三世佛,世尊如来是现在佛,燃灯佛是过去佛,而弥勒佛则是未来佛。
大殿右侧的弥勒佛垂耳大肚,只一眼便能认出来,而奇怪的是,左边供奉燃灯佛的地方却并无佛像,只有一座空荡荡的莲台。
魏谦朝那处一指,向胖和尚问道:“为何贵寺只见未来佛,却不见过去佛呢?”
面对魏谦突然有此一问问,胖和尚脸上神色更是有些尴尬,嗫嚅不答。
反而是一旁的赵崇明眼中有思索之色,随后双目一亮,说道:“我记得《建文实录》中曾有记载,说在建文七年时,文帝曾经亲幸宝寿寺,召见僧众,并命人烧去寺中的燃灯佛一尊。”
赵崇明转又朝胖和尚问答:“想必这‘宝寿寺’便是贵寺的前身吧?”
胖和尚点头应道:“檀越所言正是。”
魏谦听了这段记载,只觉得纳闷,问道:“话说文帝不辞辛苦,带着人马亲自跑到西山上来,就为了和这寺里的燃灯佛过不去吗?”
“此事说来话长。”赵崇明解释道:“蒙元佞佛,因而北地佛事极为兴盛。文帝迁都之时,见燕云地界上多有僧人兼并百姓田地,却又不事生产,以致北地税赋无出,民不聊生。于是文帝下诏,问罪惩处,然而因为大肆毁寺焚经之举,引得民怨沸腾,险些酿成祸事。后来,文帝便在西山召集京城大小寺庙的僧众,将宝寿寺里的燃灯佛抬出,当众烧铸为铜钱,以示‘既往不咎’之意。在此之后,各地佛寺纷纷效仿此举,烧佛为钱,散与信众。”
魏谦听完这段往事,不禁有些感慨。
要说佛门里的那些敛财兼并、藏污纳垢的龌龊事,魏谦早就有所耳闻。而这灭佛铸钱的举措,放在历朝历代也算不上稀奇。
相较之下,建文帝的手法才可谓高明。
可换言之,越是高明的手段,也越能看出建文帝在其中所受的掣肘之深。即便是贵为一国之君的建文帝,看似一言能决天下事,可实则在有些事上也是不得不妥协退让的。
而最讽刺的是,建文帝所受的最大的阻力竟然是来自于那些建文帝想要帮助的北地百姓。
“阿弥陀佛。”胖和尚宣了一声佛号,说道:“太宗文皇帝既施明王手段,又怀菩萨心肠,实乃功德无量,善莫大焉。敝寺能得以存续香火,亦是仰承天家慈悲,不敢或忘。”
胖和尚说完,又怕魏谦再细究这些佛门不体面的故事,转头朝赵崇明问道:“檀越想必是来求问功名的,今日不妨求上一签。”
赵崇明似有些意动,但还是转头先是看向魏谦。
魏谦便问道:“不知贵寺这个求签是什么个收费模式?”
“收费模式?”胖和尚不免有些迷糊,但大概也能猜出了魏谦的意思,便回答道:“两位檀越既来敝寺礼佛,便是结了缘法,寺中又岂会再收受两位的银钱。”
魏谦对胖和尚这个说法将信将疑,但本着不嫖白不嫖的原则,魏谦顺手就拿起桌上的签筒,递给了赵崇明。
赵崇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胖和尚,见胖和尚面上并没有不满之意,这才摇起了签筒。
很快,签筒中就掉出了一支红头签条来,“当”得一声,落在了桌上。
赵崇明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刻着四句蝇头楷字:
“衣钵不传法性,善恶不见本来。因缘无缺报应,福祸无谁代者。”
赵崇明在心中默念完,脸色顿时有些发白。
魏谦凑在一旁,只看得一头雾水,并没有察觉到赵崇明的异样。
魏谦抬头就朝胖和尚问道:“敢问大师,这签上写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胖和尚近身上前,待看清了签条上的字迹后,又念了一声佛号,解释道:
“檀越不解其意,委实难怪。这签上前面两句——衣钵不传法性,善恶不见本来,说的乃是我佛门的一桩公案。”
“公案?什么公案?还请大师细说一二。”
“说当年六祖慧能禅师受了五祖的衣钵,因此遭到其余弟子的追堵。而众人中有一位姓陈的弟子最先追上禅师,禅师脱身不得,只好将衣钵扔在石头上,说:袈裟与钵盂只不过是传法的信物,佛法又岂能靠强夺而获取呢?那陈姓僧人听了禅师的话后,刹那间幡然醒悟,于是请求禅师为他讲说佛法。禅师便在石上传法,说道:若想要求得佛法,须得先摒弃诸缘,不生俗念。人心之中若是既不思善,亦不思恶,便能见本来面目了,而所谓佛法,就在此中。”
魏谦听得似懂非懂,随口吐槽道:“怎么问个功名的,竟还和什么佛法扯上了干系了。难道见不得什么本来面目,还取不中进士了吗?”
这话听得胖和尚又是面露尴尬之色,只好问道:“檀越是想要解签吗?”
“哦?莫非解签还有什么说法不成?”
胖和尚指了指弥勒佛下面供奉的油灯,说道:“解签向来讲究心诚则灵,檀越若是有心向我佛解惑,不妨添些香火,以示虔诚。”
魏谦心中立时是哂笑不已:这寺里添香油可不便宜。原来这和尚在这等着自己呢。
还没等魏谦回答,赵崇明反倒先将手中签条塞回了签筒,然后朝胖和尚合十行礼,说道:“多谢大师好意,只是我心中并无疑惑,亦别无所求。”
听赵崇明语意坚决,胖和尚也不好强求,只好又将目光看回魏谦。
虽说解签要钱,但求签反正不要钱,魏谦也不客气,伸手便又要去拿签筒。但这次胖和尚眼疾手快,从桌下换了另一只签筒,然后递给魏谦。
魏谦接过签筒后随手一摇,这次的签条却是落在了地上。
赵崇明矮身捡起来一看,口中轻咦了一声,道:“这上面写的是……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
赵崇明念完,朝胖和尚问道:“原来贵寺的师傅也通晓易经。”
魏谦凑上去扫了一眼签条,可待看清楚上面的小字后,魏谦双目瞳孔立时一缩,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
胖和尚解释道:“此签并非是本寺中人所写。贫僧只依稀记得是前两日,有一位前辈来寺中访客,顺手写下了此签,说此签自有机缘,留待后人。”
赵崇明又仔细看了看,最后摇了摇头,说道:“恕晚辈愚钝,实在参悟不透此中的玄机,只觉得这位前辈的笔法与今人比起来,实在是大相径庭。”
赵崇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签上的这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全无章法,而且其中的“艰”、“贞”、“复”三个字竟然都写错了。
要说是讳笔的话,可哪有人会避讳这么多字,而且刚好还接连写在了一块。
魏谦眼神变幻,正是惊疑不定,听到赵崇明的这句话后,魏谦突然如梦方醒,一把就紧攥住胖和尚的手臂,急声问道:“你说的这人现下在何处?”
胖和尚被魏谦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温言答道:“施主莫急,这位前辈并未离去,眼下正在后山留宿。”
魏谦自知唐突,但也顾不得道歉,满脸凝重地说道:“劳烦大师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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