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只权当是探探口风吧。魏谦只能在心中安慰着自己说道。
魏谦又从文书最下面抽出了一本账册,推到徐机面前,说道:“相爷不妨先看看这个。”
徐机接过账册,翻开一看,只见上面林林总总记载着钱庄与户部多年来的往来明细,而几乎所有银钱支出的大头都指向了户部,且并没有相应的进项,用途更是不明。
徐机自然是知道这些银钱的去向,说到底都是为户部贴补亏空去了。
除此之外,最多的记录就是给户部上下的“孝敬”。银钱数目,所贿何人都一一记录在案,徐机只随手一翻,就看到了好几位门生和族人的名字,真可谓是怵目惊心。
这让徐机心中不免恼羞成怒,正要质问魏谦是什么意思,但魏谦抢先说道:
“相爷手上这本是钱庄的暗账,世上再无第二本。至于与户部往来的明账,在下已经做平了,决计不会教人看出破绽来。还请相爷宽心,无论来日之事如何,在下都不会让相爷为难的。”
魏谦的意思徐机自然是心知肚明。
若是靖王继位,一定是要清算魏谦,难保钱庄与户部的那些龌龊事不被揭开的。财权乃是国之命脉,靖王是一定会收归到自己手里的,到那时候,徐机的晚节能否保住也不过是在靖王一念之间。
可哪怕明知魏谦是在示威和胁迫,但徐机发现自己竟连一星半点的怒气都无从生起。毕竟这些东西魏谦都已经主动交给了他,徐机不但不能发作,反而还要感念魏谦的这番“好意”。
徐机不禁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已经被魏谦给套牢在了一条船上。
两人心照不宣地看了对方一眼,面上相视而笑,至于彼此心里的想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然而徐机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魏谦明白徐机的权衡所在,就这么一册账本,自然是无法说动徐机的。毕竟徐机大不了交出财权便是,即便靖王对徐机再有不满,还是要给够老臣以体面的,可魏谦就不一样了。
魏谦又说道:“我想用这样东西,与相爷打听一个消息。”
徐机略一沉吟后说道:“先帝遗诏?”
“正是。”
徐机一张老脸又笑了起来,清咳了一声,徐机身后的长随会意,伸手将那记账本拢入了袖中。
显然这个条件让徐机觉得很是划算。
徐机笑着道:“这事你倒是问对人了。弘德一朝的那些顾命老臣大半都已身故,如今知晓此事的人,已是寥寥无几了……”
魏谦正洗耳恭听着,结果徐机说了一句后,好一会了都没有后文。
直到徐机又咳了一声,魏谦才反应过来,连忙将那杯煮好的小龙团又递给了徐机。
徐机闭着眼抿了抿茶,却又叹道:“可惜这茶有些凉了。”
魏谦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难看:“那我再给相爷点上一盏。”
徐机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魏谦的不快,笑道:“那就有劳道济了。”
魏谦真是恨不得把茶壶里的热水都往徐机脸上泼去。
好在徐机没有再吊魏谦的胃口,继续说道:“我大明历位先帝的传位遗诏,除了须在宗人府和内阁中各留一份副本外,还要刻在山河璧之上,以做正本。”
“山河璧?”魏谦明知故问道:“这山河璧又是何物?怎么从未听过?”
“这山河璧乃是建文帝在位之时,公羊帝师所献的一件奇物。一直以来,此物都是天家密授的传国之宝。若非当年弘德帝无嗣,不得不将遗诏和山河璧一并托付给杨元和,或许老夫也无从知晓此物。不过这东西的来历,本朝《建文实录》确有记载。建文四年,文帝在江上问公羊帝师:这世上的汗青史册早晚腐朽,而碑迹石刻也终将消磨,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将帝师的功劳永远铭刻下来,好让后人万世不忘呢?”
这段记载魏谦曾经听小胖子提起过,公羊徽的回答他更是记得清楚。感怀往事,魏谦不禁喃喃念道:“江流赴海,东去无悔。日月为盟,山河永志。”
“正是。不过这‘日月为盟,山河永志’一句却不是虚话,所指的正是这山河璧。相传山河璧不朽不坏,有诸多玄机奥妙,凡是刻在上头的文字,皆由日月作盟,有神灵为证,不可刊改,千秋不易。”
听徐机说得天花乱坠,魏谦心中却是哂笑不已。要说这山河璧的底细,在这世上大概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于是魏谦没有在这玩意上细究,转而又问起遗诏的事来:“原来如此,莫非弘德帝的遗诏之中也藏有什么玄机不成?”
徐机摇了摇头。
魏谦顿时就有些急眼,手上一个用力,把茶末都捣了出来。
或许是心疼这些茶叶,徐机也不再卖关子,说道:“道济莫急,当年弘德帝殡天之时,老夫尚不过是一介举人,像传国继位这样的大事,哪能知晓其中究竟。不过后来为献王议礼之时,张茂恭曾经在朝会之上以遗诏一事向杨元和公然发难,说弘德帝在遗诏中是传位给了献王,因此今上继位是名正言顺,并无继嗣一说。”
魏谦若有所思,张茂恭这个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太祖朱元璋的确在《皇明祖训》中白纸黑字写道:凡朝廷无皇子,可兄终弟及。不过问题是——“可在下记得:献王明明是在先于弘德帝病逝的,那弘德帝又如何会传位给献王呢?”
面对魏谦的疑问,徐机却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魏谦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顿时后脊生出一阵刺骨的寒意。
如果张茂恭所言不假,弘德帝的确是传位给了献王,而献王当时又还在世的话,那么这件事就很值得玩味了。
自古天家无父子,魏谦甚至都不敢再细想下去。
魏谦转而问道:“既然遗诏的正本就刻在山河璧上,那把山河璧请出来一观,一切争论不就平息了吗?”
徐机面上笑容渐渐淡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坏就坏在这山河璧上。弘德帝遗诏一事经由张茂恭挑明,一干老臣方才知晓,山河璧竟然一直在杨元和手中,并没有交还给圣上。圣上也因此龙颜大怒,在朝会上怒斥杨元和有不臣之心。可即便圣上和张茂恭咄咄相逼,杨元和最后也没有交出山河璧,以致罢官获罪,流放千里。等杨元和病逝之后,山河璧也随之下落不明,至于弘德帝在遗诏中是不是传位给了献王,也就不得而知了。”
听徐机说完这桩陈年旧事,魏谦手上调茶的动作不觉渐渐停了下来。
徐机这次并没有出声提醒,而是静静注视着魏谦。
虽然对魏谦这恭王世子的身份还存有诸多疑虑,不过徐机也同样存了投石问路的心思,想要在魏谦这解答一些迷惑。不然他也不会和魏谦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多往事了。
而魏谦这头,他虽然知道山河璧的底细,但对里头所记载的东西一无所知,他只能猜测,除了弘德帝的遗诏,山河璧里一定还记录着别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恭王想要公之于天下,而杨元和却要极力掩盖的。
杨元和为了隐瞒这个秘密,不仅放弃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甚至还断送了自己的身家与性命。
是了!如果献王在病逝前就已经受诏,只是因为病重而不能赴京登基,那么献王同样可能留下一道遗诏,而这道遗诏的内容大抵就是立幼子恭王为储了。
然而废长立幼自古以来就是取乱之道,违背礼法,杨元和身为文官,自然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发生。再加上杨元和行事刚愎自用,所以完全有可能私自将献王的这道遗诏封存,转而矫诏让长子——也就是如今的永靖帝入嗣弘德帝。
如此一来,也就断绝了献王遗诏的合法性。
魏谦在脑海中渐渐还原了当时的情形,但他转念一想,又隐隐觉得不对。
恭王当年扶持张茂恭的时候,永靖帝已经履极十余载了。恭王不可能天真地以为一道遗诏就能扳倒永靖帝,不然也不会在封地辛苦谋划多年。
即便是当时权倾朝野的杨元和,也不可能单凭一道遗诏,就行废立之事。
除非……
魏谦悚然而惊!
除非有一个在礼法上足以废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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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找一个在礼法上足以废帝的理由。
魏谦立刻就想到了献王那蹊跷的死亡时间,以及那个他不敢细想下去的可能——弑父!
如果献王执意要废长立幼的话,那么当时摆在永靖帝面前的选择,除了等死外,便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永靖帝显然并不知道山河壁的存在,而要是献王在死前留存下了证据,那么很多事似乎都能够说得通了。
千头万绪,终于在此刻凝成了线。
魏谦顺着这条时间的线绳望去,往事的迷雾终于在柳暗花明中渐次散开。
魏谦也实在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是小看了恭王。自家的这位老丈人远比他魏谦想的还要阴狠,还要诡诈。
恭王太了解自己的这位长兄了,也足够有耐心。
恭王知道永靖帝想要还政夺权的心思。
恭王等了十年,而后仅凭张茂恭的一封上书,就掀起了那场震动朝野的议礼之争。
恭王也明白只有借助杨雍才能扳倒永靖帝,所以将这位曾经有拥立之功的两朝首辅,一步步逼到了与永靖帝决裂的地步。
最后在朝会之上,挑明弘德帝遗诏一事,就是要在天日昭昭之下,众目睽睽之间,由永靖帝亲自来揭开这个天子弑父的真相。
而为了这一刻,恭王在湖广蛰伏了十数年,暗中经营布置,甚至不惜将长子送入宫中为质。
然而可惜的是,恭王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输得一败涂地。
恭王的确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但他唯独没有算到杨雍的选择。
不说恭王没能料到,其实就连魏谦也觉得有些费解。
当年的杨雍明明拥有着废立的权力,也掌握着足以让世人无可指摘的废帝理由,更是已经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但杨雍最后却是选择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下去,而自己则落了个获罪流放,身死族灭的下场。
但魏谦转念一想:其实杨雍的选择一直就没有变过。
就像当初传位之时,杨雍未必不知道永靖帝弑父的事,但他还是选择立长不立幼,甚至不惜伪造遗诏,瞒改了献王的丧期。
也正如后来议礼之时,杨雍明知道会与天子反目,但还是选择维护继嗣的名分,为此不惜搭上了自己的一切:权位、声名、家族乃至性命。
魏谦毕竟在这个时代活了半辈子,对于杨雍的选择,虽然无法赞同,但多少也能够理解。
对于杨雍这样的士大夫来说,所谓的长幼嫡庶,所谓的礼制名分,是一国之本,是执政之基,是比道德文章,甚至是比身家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而恭王这样的人,或许至死都不会明白这些。
此时,一旁的徐机见魏谦脸上渐有恍然之色,心中一动,轻咳了两声。
魏谦回过神来,只听徐机笑着问道:“道济既然是恭王的后人,想来对这些旧事也并非一无所知吧?”
魏谦犹是心绪重重,只能搪塞道:“不瞒相爷,我虽自幼在宫里长大,但到底是少不更事。后来又在宫外流离多年,许多事也只是道听途说,未知真假。”
徐机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虽然徐机没说话,但魏谦还是察觉出了徐机的不满,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魏谦心念急转,正琢磨着要如何先应付过去。
就在低眉思索间,魏谦视线的余光扫过徐机手中的茶杯。
杯里的茶水还剩一半,但已是凉透了。
这让魏谦陡然意识到,徐机分明也是想从自己这里套话,而且徐机的态度也并不像表面上这般随意,甚至恰恰相反。
但紧接着,魏谦心中的疑惑又随之而生:如果说自己追溯往事,是为了寻找反制永靖帝的手段,那么徐机又是为了什么呢?
魏谦心里隐隐浮现了一个猜想。
本着一试的想法,魏谦连忙改口道:
“不过听相爷这么一说……在下倒确实想到了一桩往事来。”
徐机两道灰白的眉毛一抬,似是来了兴致:“哦?何事?”
“我记得当初杨元和罢官离京之时,百官中唯有张茂恭一人出城相送。”
徐机不知道魏谦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确有此事。张茂恭小人得志,又不用避嫌,自然要博一个不计前嫌的好名声。”
“相爷似乎是……不待见这位张阁老?”
徐机笑了一笑,说道:“老夫当年被贬福建,全是拜他所赐。此恩此德,老夫也是不敢或忘。”
魏谦听了也是心领神会。他想到张茂恭的长子张修之,多年来一直在地方任上迁延辗转,不得寸进。要不是去年永靖帝为了杨元和定谥的事特意下旨安抚,怕是张修之就要在从五品同知的副职上终老致仕了。
这样恶心人的阴损手段,原来是出自徐机的手笔。
魏谦没有在这事上细究,转又问道:“那相爷可知道,杨元和在临行前,曾与张茂恭说了什么?”
徐机心中愈加狐疑,但还是回忆道:“当时杨元和问张茂恭,来日继任首辅后,欲要如何施政。张茂恭只答不知,请杨元和赐教。杨元和于是送了张茂恭一段话——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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